12.第12章 1996夏至 顏色 北極星(4)
傅小司眼睛沒離開試卷,只是隨便地說了聲:「哦,他爸爸找他有事情就先走了,我看你一個人在發獃就留下來看看。」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很符合他的作風。
傅小司重新把書包打開,拿出鋼筆在試卷上敲了敲,轉過身來對立夏說:「你忙著回寢室嗎?」
「啊?」立夏有點兒沒搞懂他的意思。
「你不急的話我就幫你把錯的地方講一遍。」
立夏望著傅小司的臉,發現他的樣子已經比自己剛進學校的時候看見的成熟了許多,眉毛變得更濃更黑,睫毛也變得更長。
視線散開去,看到的還有薄得很冷漠的嘴唇。還有上面青色的胡楂。十七歲的男生都是這副樣子。
腦袋上被重重敲了一下,反應過來就看到面前傅小司一雙永遠沒焦點的眼睛,臉上一下子就燒起來。趕緊說:「不急的,我聽你講。」
夕陽從窗外無聲地遁去。
傅小司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回蕩在空曠的教室裡面。空氣凝固下來,從外面可以聽到鴿子扇動翅膀的聲音。學校後面的那個教堂每天都會在六點半的時候敲響晚鐘,而每天的這個時候立夏的心情都會變得很平靜。
鐘聲是種讓人覺得寧靜的聲響。
後來鐘聲就響了,來回地在淺川一中裡面回蕩。傅小司捋起袖子看了看錶,說:「這麼晚了。」
立夏點點頭,說:「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都明白的。」
傅小司站起來在空氣里伸了伸手,關節發出聲響。他說:「坐久了就要變殭屍的。」說完笑了笑。
立夏突然覺得在黃昏模糊不清的天光里傅小司的笑容也被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然後立夏意識到傅小司的笑容真是難得一見呢,平時都是一張撲克牌一樣的臉。
傅小司背好書包,說了聲再見,然後就走了,臨走時摸了摸肚子說:「沒注意時間,現在有點兒餓了。」動作像個五歲的孩子一樣。立夏心裡覺得很好笑。
樓道里清晰地傳來傅小司下樓的聲音。立夏也開始收拾書包準備回寢室了,等一下還要上晚自習,遲到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還沒收拾好就聽到腳步聲咚咚咚地一路響過來,抬起頭傅小司又出現在面前,立夏不由得「咦」了一聲。
傅小司重新打開書包,拿出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說:「這個,是我的化學筆記,你的筆記我看過,太亂了,你拿我的去看吧。」
立夏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抬起頭看到傅小司笑著擺了擺手。
「我先走了。」
「嗯。」
黃昏只剩下一絲光亮,天空布滿了黑色的雲,快要下雨了吧。立夏背好書包,準備離開教室,走之前去關窗戶,剛把頭伸出去立夏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啊」。
傅小司打開自行車的鎖,把車推出車棚,剛跨上去,結果一抬頭就看到滿天的大雪飄了下來,那些純凈的白色在黃昏里顯得格外安靜而且柔軟,一瞬間整個淺川一中靜得發不出聲響,只剩漫天的雪四散飛揚。
那些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操場上,草地上,湖面上,單杠上,食堂的屋頂上,紅色跑道上,一寸一寸地抬升了地面。不一會兒傅小司的頭髮上就落滿了雪花,襯著他黑色的頭髮顯得格外地晶瑩。傅小司跨在單車上忘記了走,抬頭看下雪看得津津有味。逐漸黑下來的暮色里,傅小司的眼睛變得光芒四射,像是黑雲背後永遠高懸的北極星。
立夏伸出去關窗戶的手停在空中,窗外充滿天地間每一個縫隙的雪遮住了立夏的眼睛。立夏微微地閉上眼,看見了最完美的世界。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消失了寒冷。只剩下龐大的溫柔,用白色渲染著這個世界。
下過雪的道路變得格外難騎。
陸之昂跨在車上在傅小司家樓下等他一起上學。這已經成為很多年的習慣。下過雪后氣溫就一下子進入了冬天。傅小司下樓走出樓道門,離開中央空調的環境突然被冷風一吹,凍得傅小司馬上重新上樓去,再下來的時候穿了件黑色的外套,後面有個帽子,帽檐上是看上去柔軟的白色絨毛。這樣的天氣一件單衣已經頂不住了呢。
陸之昂就穿得更是多了,厚厚的手套圍巾,還戴著頂看上去有點兒滑稽的毛線帽子。陸之昂特別怕冬天,一到冬天他就冷得不行,於是催著傅小司快點兒出發。
學校走廊盡頭的茶水室也變得格外有人氣。一到下課時間所有的人都衝到茶水間去換熱水到暖手瓶里。這樣的天氣誰也受不了。
整個淺川一中銀裝素裹,學校暫停了體育課和晨跑以及課間操。每個學生都在大聲歡呼。其中七班叫得格外響亮。任何時候七班都是最活躍的班級。立夏不由得很是羨慕。羨慕歸羨慕,還是要埋下頭來認真地抄筆記的。
傅小司的筆記做得讓人嘆為觀止。立夏想不通這個整天上課睡覺畫花紋的人究竟是什麼時候抄了這麼滿滿一本筆記的。回過頭去望著傅小司,他正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猜到了立夏想說什麼。於是立夏用鼻子出了口氣就轉了過來,自嘆不如地拿出筆記本來抄。
第三節課下課後立夏把筆記還給傅小司,回過頭去竟然看到他們兩個在收拾書包。立夏莫名其妙,問:「你們要幹什麼?」
陸之昂一邊把單肩包往身上挎,一邊充滿神秘地歪起嘴角笑。立夏拿起筆記本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說:「笑個頭啊,你們收拾書包幹什麼?」
陸之昂嗷嗷地慘叫,剛叫完一聲就被傅小司捂住了嘴。傅小司望了望教室外面,確認沒有老師,才回過頭來對立夏說:「我們逃課。」
立夏立刻張大了嘴巴,但冬天的風馬上倒灌進來,於是趕緊閉上,問他們:「逃課幹嗎?」
陸之昂笑笑說:「淺川美術館今天有場畫展,只展一天,是全國大學生的美術作品,去看嗎?」
「我?」立夏有點兒不敢相信。
「嗯,去不去?」傅小司和陸之昂已經背好書包了。
立夏咬了咬嘴唇,把筆記本往包里一放,說:「好吧,死就死。」
三個人站在學校後山的圍牆下面,抬頭看了看落滿積雪的圍牆。傅小司和陸之昂把書包丟過圍牆去,然後就開始往牆上爬,兩個人都是運動好手,陸之昂還參加過初中部的跳高訓練,他們很快就站在圍牆上了,兩個人剛往外面望了一眼就異口同聲地「啊」了一下,回過頭來,就看到立夏把書包朝圍牆外面扔過去。陸之昂和傅小司同時愣住,然後又同時笑得彎下腰去,兩個人在圍牆上搖搖欲墜。立夏在下面有點兒急了,說:「你們兩個有病啊,快點兒拉我上去。」
兩個男生一邊笑一邊把立夏拉上去了,立夏站到圍牆上朝外面望了一眼就有點兒想哭。
外面是一個水窪,三個人的書包並排躺在水窪里。再回過頭來看見傅小司和陸之昂笑得坐在圍牆上站不起來。陸之昂抹著眼淚說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痛。
出了校門滿地都是積雪,從後山艱難地繞到前門就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鞋子差不多都濕了,手裡還拎著個濕淋淋的包,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陸之昂準備打電話叫家裡找輛車子過來接,立夏聽了心裡有些話想說但也沒好講出口。立夏想自己和他們的世界終究是不同的。
他們是想去哪兒只需要一個電話的小少爺,而自己只是個背著書包上學念書的普通學生。想到這裡就有點兒沮喪。
傅小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拉住陸之昂說:「算了,走過去吧,也沒多遠的路。」陸之昂說:「也行,那走吧。」
立夏抬起頭,正好碰見傅小司微笑的一張臉。他把衣服上的帽子戴起來,朝大雪裡衝進去,回過身來朝立夏和陸之昂招了招手。立夏覺得有點兒感動,其實傅小司肯定知道自己剛才那一瞬間想了些什麼。
原來也並不是完全冷漠的一個人。
美術館的人很少,因為今天本不是休息日,而且展出的又不是什麼名畫,所以整個大廳就只有他們三個人轉來轉去。立夏看著牆上各種各樣的畫覺得心裡有風聲來回掠過。
她回過頭去,光線並不很足的大廳里,傅小司和陸之昂的眼睛明亮,像星辰一樣泛出潔白的光芒。他們臉上是虔誠而無比渴望的表情,在抬頭的弧度里顯出讓人感動而充滿敬意的肅穆。
立夏想,他們兩個是真心地喜歡美術吧。
看完畫展就中午了,傅小司說:「乾脆回我家裡去吧,順便換身衣服。」落在身上的雪都已經化了,衣服泛出一股潮味。
立夏欲言又止的神色兩個男生都看到了。於是陸之昂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什麼的,小司的媽媽非常和藹呢。
傅小司說:「走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喝杯咖啡,下午一起去上課。」
傅小司在樓下一直按門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下樓開門的聲音。門一打開陸之昂就嗷嗷叫著沖了進去,一邊沖一邊說:「阿姨啊,好冷啊外面。」傅小司側身進去,於是立夏看到了傅小司的媽媽。正想開口叫阿姨,還沒來得及出口,結果傅小司的媽媽倒先開了口,她說:「你是小司的同學吧,快進來,外面很冷呢。」立夏看著傅小司媽媽的笑容突然就覺得輕鬆了,剛才還繃緊著全身的肌肉呢。
進去之後卻看到陸之昂站在門口,傻站著也不進去,走到他面前才看見他木著一張臉。立夏順著他的眼光看進去,於是看到客廳里李嫣然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她也在朝這邊看過來,一瞬間立夏尷尬得想朝外面退,結果正好撞在傅小司的身上。
「幹嗎都不進去?」傅小司擠過來,然後看到李嫣然,他的眉毛也皺了一皺,低聲問:「你怎麼也沒上課?」
吃飯的時候氣氛有點兒尷尬。幾個人都埋頭吃飯,沒說什麼話。傅小司吃飯的時候是從來都不怎麼習慣講話的,可是陸之昂平時那麼能講話的一個人今天也一直低著頭吃飯。立夏則更加尷尬,連菜都不敢多夾。只對著自己面前的那一盤蚝油生菜一直進攻。
李嫣然突然對傅小司說:「你今天逃課是去看畫展吧?」
傅小司嘴裡含著菜不方便說話,於是在喉嚨里模糊地答應了一聲「嗯」。
李嫣然於是就笑了,她說:「你幹嗎在大雪裡跑來跑去的呀,打個電話給我,我叫爸爸找輛車去接你們啊。」
「就你家才有車。」陸之昂突兀地頂了一句。
於是李嫣然就愣在那裡,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