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41章 2003夏至 旋渦 末日光(4)
「光芒舞台」最後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一個歌手都沒有順利地通過。第一名只能空缺。
散場后七七從後台出來,立夏他們已經走了。公司的車停在劇院門口。
七七跟著助手朝車停的地方走去。
關上車門之後,七七沒有再說話。頭靠在玻璃窗上,低聲說了句:「送我回家吧。」
身邊的經紀人叫司機開車,然後回過頭來對七七說:「剛剛遇見都要唱完了,我還在擔心你會不會改變主意呢,結果還好你在最後時刻按了紅燈,不愧是七七啊。哈哈。」
靠在玻璃窗上的七七沒有表情,只是獃獃地看著窗外北京的夜色。那些燈光從車窗射進來,倒映在七七的眼裡,反射出層層疊疊的光暈來。
等立夏再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時候,整個冬天已逝。窗外又開始颳起了風沙。樹木的新芽被沙塵消減了不少的綠色。整個北京看起來灰濛濛的。死氣沉沉。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
前段時間一直昏昏沉沉地在生活,每次想到遇見都想哭。
遇見又重新回到便利店上班去了。因為並沒有順利拿到歌唱比賽的第一名,所以公司讓遇見自己選擇到底要不要繼續簽約立通傳媒。因為由現在的情況看來,似乎很難不藉助任何比賽捧紅她。在立通傳媒的最後一天,遇見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抱了抱立夏,轉身離開了立通大廈。
立夏從落地窗看出去,正好看到遇見從大廈門口走出去,單薄的身體,在風裡裹得緊緊的風衣。立夏喉嚨又有點兒發緊,可是也沒有什麼辦法。
這些傷痛,終究只有時間才能撫平吧。
七天之後,傅小司的第四本畫集《冬至》舉行首發式。
連續三天都沒有睡覺了。可是立夏還是不想去睡。拿著程序表一項一項地核對,生怕任何程序出問題。這本畫集是小司在被媒體批判成只懂抄襲沒有任何創造力的畫家之後的第一本畫集,所以,一定不能有任何問題。
一定不能有任何問題。
每天的工作表都被排得滿滿的。陸之昂被公司調過來負責這次首發式的宣傳企劃。干通宵的時候就在傅小司的卧室里隨便睡一下。
立夏和之昂已經連續三天只在早上睡兩個小時,然後繼續工作。場地的調動,人員的安排,印刷廠的進度,宣傳冊的印製,邀請記者,新聞通稿,所有的事情讓兩個人忙得要死。傅小司看著卻幫不上忙。
已經是第四天的早上了。後天上午就是首發式。
「我能幫著做什麼?」傅小司坐在沙發上,有點兒沮喪地問。
陸之昂抬起頭來,一張疲憊的臉,眼睛里全是血絲,但還是露出了笑容,這更加讓小司難過。陸之昂說:「你什麼都不用做,你的工作都已經做完了。現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做做面膜什麼的,哈哈,就像前面你一直在熬夜畫畫而我們在休息的時候一樣,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內疚。」
傅小司望著陸之昂的面容,心裡掠過很多的感慨。對他已經日漸成熟起來這個概念在之前只是很朦朧地浮在空氣里,可是現在,在看著他工作的時候,在看著他有條不紊地計劃著所有的細節的時候,才會深深地感覺到,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衝動的男孩子了。
這也讓傅小司覺得格外振奮。
突然,電話響起來,立夏接起來,在一聲「你好,立通傳媒嶼工作室」之後就沒了聲音。
空氣里浮動出塵埃的味道。
陸之昂抬起頭,看到立夏不知所措的臉,和沿著臉頰滑下來的淚水。
整個工作室有三分鐘沒人說話,之後,立夏才低著頭小聲地說了一句:「小司的官司,輸掉了。」
一大顆眼淚砸下來,掉在手中的工作表上,模糊了「冬至」那兩個黑色的大字。
整個晚上都在給律師打電話,結果,那邊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麼官司會輸掉。只是一直重複著說,電話里講不清楚,改天出來當面講。
「可是之前不是一直都說情況很好完全沒問題的嗎?!」
暴跳如雷。完全不是平日里溫和的陸之昂。
「很多事情不能在電話里講,不方便。我已經說了,要當面談一下。」
對方的口氣很無奈。
「不方便?!你也知道不方便啊!小司後天就新書發布了!你在這個時候告訴我們官司輸了,你叫小司的發布會怎麼做啊!」
「你現在沖我發火也沒有用啊。」
「那法院的判決什麼時候發出?」
「明天。」
「怎麼會這麼快?」
「我已經說了電話里很多事情講不清楚,你別問了。」
「好吧。」陸之昂掛掉電話,然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打開小司的門,去工作間倒水的時候聽到角落裡有什麼動靜。開始嚇了一跳,後來仔細看過去,卻發現小司坐在地上,腳邊散落著無數的信封和信紙。身邊是一個好大的箱子,裝滿了信。陸之昂想起來這個超大的箱子是用來裝讀者來信的,陸之昂也曾經看過裡面很多的信,那些鼓勵和支持,很多時候都讓他感動得無以復加,只是表面上還要嘴硬地說:「啊,這麼多喜歡你的女孩子啊,都夠趕上我一半了。」
走過去,在小司邊上坐下來,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紅紅的,還有一些潮濕。很明顯哭過了。
陸之昂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難過像潮水一樣湧起來。
「幹嗎不睡覺呢,快點兒去睡吧。」控制著聲音里的顫抖,希望給他力量吧,「養好精神呀。」
「嗯,好的。」傅小司抬起頭,那一瞬間的表情像是一隻受傷的小野獸,已經沒有了倔強的力量,只剩下可憐,陸之昂覺得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呼吸都有點兒困難,「我馬上就去睡了,我以前都沒時間看這些別人寫給我的信,現在我想看看,因為我想……以後再也沒有人給我寫信了吧……」
平靜的語氣。穩定的語速。可是,可是聾子也可以聽得出來話里斷斷續續的、哽咽的哭腔。
陸之昂抱過小司的頭,眼淚流下來,「不會的,愛你的人永遠都是愛你的,小司,你一定要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一定要相信。
你一定要相信我。
哪怕所有人你都不願意相信了。
你也。一定要。相信我。
首發式。早上六點,立夏就已經到了發布會現場。立夏一直擔心著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情,所以打電話給遇見,遇見說你直接在那裡等我,我馬上就來。
傅小司的發布會設在光華國際會展中心的一樓大廳里,幾乎所有文化界的重要新聞發布會都是在這裡做的。立夏看著現場的布置,和昨天的一樣。
只是在小司的發布展台旁邊又搭建了另外一個展台。
向工作人員詢問了一下,說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一個唱片的新專輯發布會。立夏還是不太放心又打了電話回去詢問了公司今天有沒有和別的公司撞新聞發布檔期,怕記者趕新聞有些就不能來。後來公司又確定了一下準備到場的記者都會出席,立夏才稍微放了點兒心。
看了下時間已經七點多了,立夏心裡在擔心的問題並不是現場的布置,而是工作室那邊,也不知道小司的情緒怎麼樣了。因為在離開的時候,小司依然蜷著腿坐在沙發上。他已經坐了一整夜了。
立夏看著小司的樣子實在是不忍心,於是打了個電話給公司高層,顫抖著說:「要麼今天的發布會……就臨時取消吧……」
結果是公司的總經理Will都過來了。
Will站在工作室里對傅小司說:「小司,每個人都會有困難的時候。就像你現在,如果你現在放棄了的話,那麼你就是徹底地失敗了。而你如果站起來的話,你會得到每一個人的喝彩的。」
傅小司抬起頭,眼睛里還有殘留的淚水。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怔怔地看著空氣里的某個地方。
立夏看得心都要碎了。
立夏看了看錶,已經快八點了,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去看到遇見跑過來。立夏突然覺得很感動。於是用力地抱了抱遇見。
「好了,我們去化妝間等小司吧,他來了肯定要急著化妝做造型。」遇見拍了拍立夏的肩膀,「現在不是我們軟弱的時候,撐過今天上午,然後我讓你大哭一場。」
兩個人等在化妝間里。時間從身邊不動聲色地奔跑過去。甚至可以聽到空氣里秒針轉動發出的滴答聲。立夏心裡越來越惶恐,感覺像是站在高高的懸崖上被大風一直吹來吹去。
手機突兀地響起來,立夏嚇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陸之昂」三個字趕快接起來,然後,手機里傳出陸之昂的聲音,那種聲音是立夏以前聽到過的,充滿著興奮和喜悅,他說:「小司已經進來了,馬上到化妝間,你們快點兒準備!」
立夏掛了電話衝出房間,轉過頭,看到走廊盡頭,傅小司氣宇軒昂的臉。
在那一瞬間,我看到走廊盡頭穿著黑色西裝扎著領帶的傅小司,像是感覺到了春天在一瞬間就迫近了我的身旁。他眼中閃爍的光芒,我高三那年在上海看他領人生中第一個美術大獎的時候曾經看到過。於是我知道,他沒有讓我失望。
他再也不是那個軟弱的小男孩了。他是那個帶領著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
再大的傷痛,都在這一瞬間平息在他完美的笑容,和清晰而明亮的眼睛里。
——2003年·立夏
化好妝,弄完頭髮,剛好八點五十,九點新聞發布會開始。
傅小司在展覽中心的保安帶領下朝著發布展台走去。立夏和陸之昂還有遇見走在後面。出現在展區的時候,每個人一瞬間都像是被閃電擊中一樣喪失了語言。
在傅小司展台後面的巨大噴繪海報旁邊,是另外一張海報和橫幅,上面寫著「著名畫家馮曉翼最新力作《憂傷的緣分》首發式」。
立夏在一瞬間有點兒手足無措,轉過去對著小司說:「怎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的……」說到後來都急得要哭了。
傅小司抓過立夏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低下頭來小聲地說:「不要慌,沒關係,這沒什麼要緊的,我會處理的。」
遇見帶著立夏走到第一排坐下來,身後是早就在等候的記者。陸之昂和傅小司也在台上坐下來。傅小司的面前是幾瓶香檳,旁邊是壘成金字塔形的玻璃杯。傅小司在入座的時候朝旁邊看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馮曉翼這個人。細小的眼睛從眼鏡後面發出微小的光芒來,緊閉的嘴唇,還有尖尖的下巴。傅小司看了看之後有禮貌地一笑,然後就把頭轉過來再也沒往那邊看過去。
「傅小司先生,請問這次的新作主要內容是什麼?」
「因為畫集的名字叫《冬至》,所以,是講一個冬天裡的故事,用了很多雪裡的香樟樹來表現。因為我自己從小到大生活的城市,特別是我的高中校園裡,有特別多的香樟樹。」
穩定的語氣。完美的笑容。優雅的舉止。
「傅小司先生,請問您對於馮曉翼小姐的新畫集發布會和您選擇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舉行有什麼看法?」
「這個我和我的公司所有的工作人員之前都不知道,我們也是剛剛從裡面出來的時候,才看到布置好的現場。不知道馮小姐是否清楚我的發布會是在今天的這個時候,不過我們很早就發布了消息,我想馮小姐或者她公司的人應該能看到吧。」
成熟的回答。適當的反擊。
立夏看著台上應對自如的小司,心裡都想要哭起來了。誰能相信,這是個在幾個鐘頭之前還縮在沙發上流眼淚的男生呢?誰能相信他現在承受著的壓力足夠讓一個人崩潰呢?
還好,一直都沒有記者詢問官司的結果問題。看來還沒有人知道那個消息。
空氣里硬生生插進的一個問題,在那一瞬間,讓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
立夏回過頭,看到傅小司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和坐在他旁邊表情嚴肅的陸之昂。
那個發問的記者站在第三排,手中的話筒還沒放下去,空氣里還一直懸浮著他的那個問題:「外界傳說您的新畫集《冬至》是抄襲去年暢銷的另一本畫集《香樟樹》,請問您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我……沒有看過《香樟樹》……」傅小司的語氣開始游移起來,立夏可以看到他臉上滲出的細密的汗,「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畫了香樟就是抄襲《香樟樹》啊?」遇見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轉過身去,面對著那個記者,把立夏嚇了一跳,「那是不是畫了梧桐就抄襲了《梧桐雨》啊?要是他還一不小心畫了白鴿和橄欖枝,那是不是還要告他抄襲了畢加索啊?你有沒有腦子啊?」
遇見極快的語速讓那個記者一句話也插不進來,反倒是全場的人都被說得笑起來,搞得那個記者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遇見坐下來之後,立夏在旁邊小聲地說:「我崇拜你啊,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