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1995夏至 香樟 未知地(4)
七七和立夏借了年級里男生的自行車準備出去買東西。當然這自行車是七七去借來的,七七長了一張美人臉,借什麼都不需要花大力氣。那些男生在外借自行車的時候甚至想把自己一起外借來當車夫。
一直到黃昏立夏和七七才從市區回來。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自行車車筐里,車子變得搖搖晃晃。兩個人笑著,穿過兩邊長滿高大樹木的上山的路,朝著學校費力地騎上去,一直騎到學校門口的時候立夏才準備下來,可還沒等到落地後面就傳來尖銳的剎車聲音。
七七的尖叫聲在黃昏里顯得格外的嚇人,立夏剛轉過頭就看見車子朝自己撞過來。車筐里的東西四散開來,立夏的腳卡到車的齒輪上,一絞,血馬上涌了出來。尖銳的痛感從腳上直逼心臟,立夏感覺連視線都在那一瞬間模糊了。
七七手裡的袋子掉在地上,她手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眼睛裡面大顆大顆的眼淚往外涌。立夏想安慰一下七七告訴她自己沒事,可是嘴巴一張就是一聲呻吟。這讓立夏自己也嚇了一跳。鑽心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很深的一道傷口,血染紅了一整隻襪子。
開車的司機走了出來,本來立夏想說「算了,沒關係」然後就離開的。可是這人竟然開口就是一句「你眼睛瞎了啊」。
立夏想,真他×狗屁你從後面撞上我到底是誰的眼睛瞎了啊,你眼睛是長在後面的嗎?可是心裡想歸想,卻也沒和他爭辯什麼,一來疼,說話說不清楚,二來這輛車子一看就很高級,立夏懶得和這種富貴人家的人糾纏不清。
但七七聽不下去了。她上來什麼也沒說,只是摸出本子抄了車牌,然後從書包里拿出同男生借的相機開始拍。地上剎車的印記,立夏自行車的位置,甚至拍下了學校門前的減速帶和牆上的那個機動車禁止入內的標誌。立夏知道相機里根本就沒膠捲了,心裡偷偷地笑。一個笑容剛誕生在嘴角,又被疼痛逼了回去。
那個司機有點兒慌了,額頭上有了些細密的汗。他搓著手對七七說「你別拍了」。七七收起相機,把手抱在胸前,一副「我要聽聽你怎麼說」的架勢。
那個人有點兒尷尬地笑著,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七七過來扶立夏,她說:「走,我帶你到保健室去,傷口要包紮一下不然會一直流血的。」立夏看著七七,突然發現七七居然有這麼成熟的一面,剛剛嚇得滾出眼淚的七七現在變得像是媽媽一樣冷靜。立夏真是佩服死七七了。
那個人過來連聲說著「對不起」。立夏看著他也很可憐,並且自己的腳也就只有一道傷口,雖然非常疼,但好像也確實沒傷到神經和骨頭。
立夏想乾脆算了吧。
還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坐在車子後座的人出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身的衣服也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立夏想又是富貴人家的女孩子。立夏低聲對七七說:「走吧。」
剛掙扎著站了起來,那個女生說了話,她說:「你等等。」
立夏轉過來,她走到立夏面前,從錢包里拿了一些錢,說:「拿去,對不起,是我們的司機不好。」
本來立夏覺得這個女孩子很漂亮,並且她道歉的語氣也是很誠懇的,可是她拿錢的這個動作讓立夏覺得有種噁心的感覺從喉嚨里衝上來。
立夏搖了搖頭,說:「不用。」然後轉身和七七走了,心裡想,富貴人家的孩子總歸是討厭的,有錢了不起啊。
「立夏!」有人在背後叫了自己的名字。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陸之昂的笑容,還有旁邊傅小司滿臉的冷漠表情。
傅小司走過來的時候眉頭皺起來,他轉過頭看著車裡下來的那個女孩子,問:「怎麼回事?」
那個女孩子對傅小司笑了笑,說:「我家的司機不小心撞到這個女孩子了。」
傅小司走過來,低頭看了看立夏的腳,問:「怎麼不去保健室?」
立夏說:「剛撞,沒來得及,現在就去。」
傅小司說:「我帶你去吧。」
立夏突然覺得血液又開始湧起來,傷口突然變疼。像是每一根神經末梢都被人用指甲重重地掐了一下。全身的感覺突然變得敏銳起來。
在自己的心裡,這個眼睛里永遠有一層散不去的霧氣的人,這個在班裡出了名的冰山王子,不是應該看也不看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的嗎?而那個整天在班級里逗女生開心、笑聲響亮的陸之昂則應該是笑呵呵地望著自己,打個招呼說:「啊,受傷啦?」然後兩人轉身離開。這比較符合印象中的兩個人的形象,也比較符合生活一貫的乏味和蒼白。
而今天這是怎麼了?像是符合了少女漫畫的腳本,以及內心中那些若隱若現的素描。
轉身走進學校,立夏突然感覺到手肘處被手掌託了起來,肌膚上有了些微的溫度。立夏有點兒臉紅,距離被一瞬間拉近,空氣中突然瀰漫起青草的香氣,像是原本就存在於空氣中的夏日清香,從被突然壓近的空間里擠了出來。
側過去看到一張沒有表情的側臉,在黃昏里顯得安靜而深邃。光線沿著皮膚的各個角度遁去。
那個女生在後面說:「我想給她錢的,可是她不要。」
陸之昂從後面匆匆地趕上來,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表情厭惡地說了句:「收起你的錢吧,你家還沒我家有錢。」
傅小司這時皺了皺眉頭,然後瞪了下陸之昂。
立夏也覺得氣氛有點兒奇怪。本來陸之昂對誰都是一副溫水般的親切樣子,不可拉近也不可推遠,可是今天明顯對那個女生動了氣,而且語言刻薄得幾乎不像他。
傅小司轉過頭去,說:「嫣然,你先進學校去吧,我送她去保健室,等下再找你。」
立夏瞪圓了眼睛。
——認識的。
——他們明顯是認識的。
——可是他們怎麼會認識呢?
各種想法從身體里冒出來,像是海底翻湧上來的氣泡,冒出水面,就啪地破開。
香樟的陰影覆蓋著這間坐落在教學樓底樓最右邊的保健室。
風從高大的玻璃窗外吹過去,隔著玻璃,似乎也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立夏躺在保健室的內間,手上打著點滴。
剛剛檢查的時候醫生說沒有關係沒傷到骨頭,只是傷口有點兒深所以要吊鹽水,消炎以及防止破傷風。而現在醫生因為操場上有個女生被球踢到而趕過去處理了。
於是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里,就只剩下傅小司和立夏兩個人。
傅小司坐在立夏床前,眼睛有時候望著窗外,有時候望回來看看立夏。望來望去也沒有焦點,看不出他到底在看哪裡。這讓立夏覺得臉上有點兒發燙。
「喝水嗎?」他突然冒出一句。
「嗯。」立夏起了起身子,點點頭,然後又補了句,「謝謝。」
傅小司起身在房間里四顧了一下,沒有看到飲水機。水瓶也沒有。於是他拿起床頭柜上的玻璃杯子,打開書包,拿出了一瓶水,已經被他喝過了,剩下大半瓶。他擰開蓋子,準備倒進杯里,又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喝過,於是從口袋裡掏出塊手帕擦了擦瓶口。
立夏看著眼前的他,被窗外滲進來的微微白光照耀著,身上是一圈毛茸茸的光暈,像是電影里的人。
「是個細心的人呢。」立夏想著,挪了挪身子,坐得更高一些。
畫板放在病床的邊上,本來今天準備把畫板帶出去,看到美麗的景色就畫一下的,沒想到和七七兩個人玩得忘記了時間。
傅小司翻開立夏的速寫本,正在喝著水的立夏想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張開口差點兒嗆得噴水,動一動腳上就傳來劇痛。
傅小司看了看立夏,皺著眉頭說:「你好好躺著吧,亂動什麼。」
說完他轉過頭去,一頁一頁地翻立夏的畫稿,立夏看著他沒表情的臉,覺得很尷尬。
傅小司看完后說了句:「嗯,真難看。」
「不出所料。」立夏心裡想。
「嗯,是很難看的。」聲音低得聽不見。也許只是說給自己聽的吧,誰知道。
傅小司放下畫稿,站起來,說:「我要走了,下次教你畫畫吧,這樣的畫太難看了。」
立夏突然覺得傅小司也不是那麼神秘的一個人。於是鼓足了勇氣問了剛才一直想問的問題,她說:「傅小司,你認識那個女孩子?」
問完之後立夏就後悔了,因為她想傅小司肯定會覺得自己多事。
傅小司轉過身來望著立夏,半晌,抬了抬眉毛,說:「你說李嫣然嗎,她是我女朋友。」
一群飛鳥從窗外飛過去。玻璃隔斷了聲響。立夏聽不見。
無數雙翅膀在立夏身後的高遠藍天上成群結隊地飛過去。陽光穿過玻璃,將陰影投射到她的白色床單上。點滴放慢了速度。玻璃杯回蕩起嗡嗡的共鳴。
沒有聲響。
一百萬個夏天。
都沒有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