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第284章 御香縹緲(1)
佛骨進京之日,徐逢翰於四更天便領百名宮女、百名宦官出城十里之外遙拜。等到卯時,天色漸亮,便看見遠處香煙繚繞,迎佛骨的佛樂聲與誦經聲遠遠傳來,正是昨夜在最近一座浮屠中修整的迎送佛骨隊伍已經起身了。
皇帝為迎佛骨,組織了大隊儀仗,剪綵綢為幡與傘,佛具上均飾以金玉珠翠瑪瑙,計用寶珠不下百斛。儀仗隊從京都長安到法門寺三百裡間,車馬晝夜不絕。附近村落所有人早已得知了消息,此時跟著儀仗,手持著香花香燭夾道奉迎,一聽到佛號聲,頓時個個拜伏於地,更有人激動得痛哭嚎啕,捶足頓胸。
禁軍引導,宮人樂舞,民間樂班轟轟烈烈,排了數十里長的隊伍。在震天動地的聲響之中,佛骨迎入城內,京中所有人聚集於大街之上。連朝廷都停了衙門事務,大臣們狂奔而出,滿道皆人。長安城寬逾五十丈的朱雀大街上,人頭攢動,只見烏壓壓一片跪倒在路邊頂禮膜拜。
後面看不見的人無法爬上去,只能攀著柱子檐角爭睹。長安的香燭早在多日前已被爭搶一空,人人手中香燭點燃,長安城香煙繚繞,燈燭遍地,戶戶香案,人人膜拜。
在這喧鬧混亂之中,還時有激動的人刺血灑地,焚頂燒指。更有人斷臂供養,贏得身邊信徒敬仰,抬到後方跟隨在佛骨之後,多受佛光普照。滿城癲狂之中,佛骨終於到了大明宮安福門。
在安福門外接佛骨的人,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居然會是夔王李舒白。
「這……這不是惡鬼附身,最是懼怕佛光的夔王么?」
「他也敢接佛骨?他也配接佛骨?」
「陛下為何被蒙蔽眼目,讓這樣的人前來奉迎?」
然而這樣的疑問冒出來不久,很快便被另一種街頭流傳的新說法壓倒:「前幾日你們沒聽說嗎?夔王謀害鄂王一事另有內情!」
「還能有什麼內情?鄂王死在夔王手下千真萬確,還能有假?」
「聽說,鄂王才是被惡鬼纏身,意圖謀害聖上!夔王為保社稷,與他爭執不下,鄂王才臨死都要反咬一口!」
「依你說來,難道還能是鄂王自殺污衊夔王不成?」
「別的不說,夔王多年來為社稷為江山,平了多少亂,出生入死多少次?聽說這回沙陀進犯,西北岌岌可危,夔王又要臨危受命,奔赴北疆了!」
「這……這可不妥!夔王被惡鬼附身,萬一有異心呢?」
「有沒有被惡鬼附身,端看他能不能平安接下這佛骨,不就知道了?」
鼓樂依舊震天,遍地黃沙之上鋪設的絨毯已到盡頭。宮中的紅緞鋪到宮門口,接佛骨的徐逢翰與主使李建一起將佛骨引到紅緞之上。在那裡,夔王李舒白正佇立於宮門正中。
他一身紫衣,略有消瘦的面容在初春的長天之下瑩然生輝。他站在玉階之下、紅緞之上,身形挺拔頎長,皎若玉樹臨風而立。這樣的風姿,令誰看見了,也只能硬生生打消掉惡鬼附身這樣的念頭。
在萬人注目之下,李舒白向前走了三步,取過身邊人遞上的線香,敬拜盛放佛骨的巨大舍利塔。然後接過凈水,以柳枝蘸水灑地,迎接佛骨入宮。
就在他洒水完畢之時,籠罩在長安城之上的繚繞煙霧忽然被風卷過,天空薄雲乍開,日光自空中灑下,不偏不倚正照在他的身上,金光燦爛,灼然生輝。整個世間彷彿只有這一縷佛光,穿越了天地,打開了人間界,只為籠罩在他的身上一瞬間。
滿城的人都呆立在長空之下,就連樂隊與舞隊也忘記了奏樂歌舞,看著他九下柳枝拂過,天空雲朵閉攏,彷彿剛剛那片刻的日光籠罩只是幻覺般,不復存在。
「是……是佛光,神跡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先顫巍巍喊出這一聲,然後就如潮水般,所有人都被感染了,個個喃喃念著「佛光神跡」,向著佛骨與佛骨前的夔王敬拜,就連剛剛還在爭論夔王是否惡鬼附身的人,都彷彿徹底忘記了,只知道涕淚橫流,投入地為這場神跡添油加火。
「我就說,夔王能走到今日,他的運氣,真的很不錯。」
站在宮門內的王宗實,遠遠望著外面這一場熱鬧,口唇微動,以只有身後王蘊聽見的聲音,低聲說道:「這勞民傷財的一場好戲,居然得益的會是夔王。」
王蘊點頭,說:「這些天來,我們在外面散播的輿論,遠不如今日這一剎那的陽光來得有用。」
「這才是世事好玩好笑之處,不是么。」王宗實唇角一抹冷淡的弧度,不動聲色的抬眼,看向站在殿前的皇帝。
他臉色鐵青,神情異常難看,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的疾病,還是因為那一束日光。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將此事先丟在腦後,因為佛骨已經到了階下。他下階迎接,倉促之間腳一扭,差點摔下台階去,幸好緊隨他身後的王皇后及時扶住了他,才得以倖免。
王皇后對他低聲道:「陛下當心。」
他也顧不上她了,只一步步向著佛骨神龕而去,激動得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王皇后示意隨身的宦官扶好他,一邊提醒皇帝可行佛禮敬拜了。
帝后焚香禱祝,一路迎佛骨進入宮中新整修過的佛堂,寶幢經幡上綴滿了珍珠,佛前供花用各色玉石雕刻,金冊經書,沉檀木魚,連蒲團都是金線綉成三十六瓣蓮花紋。
佛骨舍利要在宮中由皇帝親奉三日,各衙門也休息三日。所以朝臣敬拜之後,各自出了大明宮,向著府邸而去。
李舒白一路出了大明宮,沿途與不少官吏見到,眾人都向他行禮,但多踟躇不敢太過接近。他也不以為意,待走到宮門口準備上馬車時,卻有人在後面叫他:「王爺。」
他回頭看去,原來是王蘊,他如今負責宮中安全,今日因迎佛骨故而輕裝,正在馬下向他行禮。
李舒白也向他點頭示意,問:「別來可好?」
「多承王爺關心,一切都好。」王蘊將馬韁丟給身邊侍衛,走近他拱手道,「恭喜王爺得脫羈絆,重返殿堂。」
李舒白淡淡一笑,說道:「也恭喜蘊之你,聽說好事將近了?」
王蘊對他靈通的消息毫不驚異,只說道:「是,待佛骨事了,便是我成親之時了。」
「陛下準備將佛骨留在宮中供養三日,這麼說,三日後你便要出發去往蜀地了?」他不動聲色問。
王蘊點頭,朝他微微一笑:「待我去蜀地迎她過來之日,便是我們在京城成親之時。」
彷彿被最尖銳的針刺中,李舒白的睫毛微微一顫,氣息也猛然一滯。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聽到一聲悲鳴。長空中忽然有一隻孤鳥飛渡而過,遠遠貼著宮闕檐角,向著遠方獨自飛去,身影不知落在遙遠的何方。
他抬眼望著那隻孤飛的鳥,目送它去往天際,眼中滿是幽渺的孤寂。許久,他才收回目光,緩緩說道:「她畢竟曾是我身邊人,如今好事已近,我竟不知道。」
王蘊看見他神情如此,便強壓下心中波動不安的情緒,拱手笑道:「王爺恕罪!梓瑕與我忙著籌備婚事,竟將王爺疏忽了。」
李舒白背手望天,默然不語。
王蘊聲音溫柔,絮絮說道:「前日她剛試了嫁衣,有些許地方需要修改,今日可能是與裁縫綉女商量去了。因為她沒有問,所以我也沒來得及與她說王爺的喜訊。」
李舒白不想聽他與黃梓瑕籌備婚禮的事情,抬手止住他,說:「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告訴她吧。畢竟,她當初在蜀地也曾救過我,我們也算是……交情匪淺了。」
王蘊眼眸深黯,拱手對他說道:「多謝王爺厚意。但之前在蜀地時王爺曾對下官說過,希望給梓瑕自由。如今她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們也正在忙碌之中,王爺又何必令她多生煩憂呢?」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王蘊的身上,頓了一頓,便轉了過去,只說:「本王只是略盡故人之誼,即使蘊之你覺得不合適,但我與她相識一場,有些話不得不與她交代清楚。」
他的聲音固執得近乎冷酷,王蘊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絕。
「我曾對她許過的諾言,如今還未兌現。我總要給她一個說法,不是么?」
他再沒有看王蘊,背轉了身上馬車,便示意起行。
這種一意孤行的態度,讓王蘊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才終於恍然回神。眼看李舒白的馬車已經離了宮門,一路東行。他大步走向身後的侍衛,翻身上馬,什麼也不說便揮鞭縱馬而去。
被他拋下的御林軍們在身後面面相覷。他身邊的那個小侍衛趕緊催馬追上他,急聲道:「統領,陛下有旨,命你這三日妥善安排宮中防衛,寸步可不離大明宮!」
王蘊頭也不回,只說道:「我去去就回。」
「這……這可是聖旨,陛下要是臨時找你有事,那……」小侍衛急了,伸手要去抓他的馬韁。
「走開!」王蘊一聲不吭,揮鞭抽在他的衣袖上。小侍衛覺得火辣辣的一陣疼痛,只能愕然縮手看著王蘊,不知道這個平素一直溫和寬厚的上司,為什麼會忽然發作。
但看見他臉上的慌亂與急躁,小侍衛又趕緊勒馬停下,不敢再問,只獃獃地看著他縱馬疾馳,直穿過外宮門,向西而去,轉眼消失在揚起的煙塵之中。
安安靜靜的永昌坊,正是午間,家家戶戶炊煙裊裊,籠罩得這樣的冬日略帶青灰色。王蘊從街巷之中打馬走過,只覺得周圍一片靜謐,只有些遙遠的輕微聲音,自門窗之間隱約傳出,但傳到他周身,卻都已經聽不分明。
他在王宅門口下馬,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黃梓瑕所住的小院中,看見房門緊閉著,門前的臘梅開得正好,金燦燦的顏色塗在這荒蕪的院子中,顯得天地格外明亮。
他深吸一口氣,卻覺得自己胸膛的跳動越發劇烈。他慢慢走到門前,抬手輕敲房門:「梓瑕,在嗎?」
「在的,你稍等片刻。」裡面傳來她低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