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上坡路與下坡路交錯的時間

3.第3章 上坡路與下坡路交錯的時間

回到房間,我掀開桌子上那些可疑的黑色罩布,露出大堆大堆的輔導書和習題冊,如果把對讀書頭疼的人領進來的話,見到如此蔚為壯觀的儲備一定會嚇哭的吧。我不歡迎傅雨希來我們家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害怕他發現我有一個如此恐怖的房間。

我看了下表,已經快八點了。睡了一天了,精神養足了,我也該開工了。

每天白天睡覺,晚上通宵念書直到凌晨五點是我的習慣,是我探索多年研究出來的一條英明、高效卻不怎麼光彩的學習之路。

我當然支持聽老師講課才是最有效率的這一方法,但是課堂上有相當一部分時間老師都是在講沒意義的事情,而他真正講到你想聽的部分時,你可能已經走神了。於是我找到了破解這一難題的方法。

我打開書包,拿出藏在最裡面的CD機和幾張貼著搖滾封面的CD,而這些CD裡面的內容並不是搖滾樂,而是這一天所有老師講課的內容。我白天睡覺的時候,CD機的錄音鍵是一直開著的,將老師講課的內容盡收其中,這樣我在晚上聽的時候便可以選擇性地過濾掉沒用的廢話,只聽真正重要的部分,這樣就能夠節省出一大段時間來做題目。

其實我知道,這方法說聰明也算聰明,但說有病絕對是有病。然而我選擇這麼做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想讓傅雨希太得意。

自從升了高中之後,傅雨希就穩穩地坐著年級第一名這個寶座。要是他像所有優等生一樣拚命努力著也就算了,可是他偏偏每天上課都在嘻嘻哈哈地和周圍的人說笑,作業也都是抄別人的。更讓我不爽的是,每次發下試卷之後,他總是不屑地看一眼卷子就隨手扔到一邊,似乎對高分不屑一顧。最可惡的是,每逢重要的考試班主任總是拿出班會時間讓他到講台上介紹學習經驗,他總是露出那種極為欠揍的羞澀笑容說:「我就是比較幸運而已,真的沒怎麼努力。」每當這種時候,我坐在台下真想拿起書扔到他那張拚命掩飾得意的臉上。

還有什麼比輸給這樣的人更令人生氣呢。當高三所有的人都在拚命努力的時候,居然出現了這樣一個傢伙輕鬆竊取了勝利果實,然後咬了一口扔在地上說他不稀罕,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被圍起來痛打一頓嗎?

這種時候稍微有點尊嚴的人就不會巴巴地把果實撿起來擦乾淨上面的口水,一副如獲至寶的樣子。所以我特別理解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狐狸,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吧,它要是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著流著口水羨慕地說一定是甜的才更丟臉好不好。

更何況介於某些原因,我能容忍任何人,但就是不能容忍傅雨希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在我確定我如何用功都不可能考到他前面之後,為了維持我可憐的面子,我就乾脆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我本來對念書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反正我再不用功也不會掉出前十名。放出大話之後,為我就開始了每天白天睡大覺,晚上偷偷用功挑燈夜戰到天亮的日子。其實我白天之所以睡得那麼沉,實際上是因為晚上念書到太晚導致第二天實在沒有精神。

我總是幻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考了第一名,有人酸溜溜地問我怎麼會成績這麼好的時候,我也做出一副欠揍的表情說:「我只是幸運而已啊,我上課都在睡覺的……」不過即使是背後這麼努力,我最好一次成績也不過是班裡的第二名而已,而且有傅雨希這個永遠的第一名在,根本沒有人注意到第二名是誰。所以我一天到晚這麼折騰,最終也沒有機會說出我準備好的台詞。

我把CD機的音量調大,對著課本開始畫重點。其實聽錄音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因為CD機是藏在包里的,本來老師的聲音就不是很清晰,再加上傅雨希的聲音一直在裡面干擾,所以我的CD除了記錄老師的課堂內容,也忠實地記錄了他的聊天內容。因為他就坐在我後面,所以他的聲音在回放中遠遠蓋過了老師的聲音,而且從頭到尾貫穿了整個錄音。我真是服了他了,真想不通他每天怎麼會有那麼多廢話可講,那些話題通過他的演繹就像是念經的和尚把一大堆枯燥的經文聲情並茂地朗誦出來一樣讓人無法忍受。

「我昨天晚上買了一個豆沙包……」

第三遍!他和豆沙包的故事!我暴躁地想把CD機扔在地上使勁踩!

我煩躁地拔下耳機躺在床上,把CD機扔在一邊打開外放讓裡面的傅雨希自己講。我盯著天花板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眼睛也快要睜不開了。已經是第幾天晚上了,明明知道不該睡的,卻還是這樣毫不抗拒地放任自己睡著了。也許是因為聽傅雨希說話實在太無聊了,實在讓人打不起精神,也許是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堅持著還有什麼意義。

這樣想想,我算是每天都聽著傅雨希的聲音入睡吧。記得高一時候同桌的女生很喜歡傅雨希,她常常紅著臉對我說,她好想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能聽到傅雨希在她耳邊低語輕喃,然後她就在他溫柔的聲音中慢慢入睡,這是她想過的最幸福的事。不知道她如果知道我每天都享受著這般待遇會作何感想。到現在我也不能理解這有什麼好幸福的,在我聽來,她口中傅雨希充滿磁性的聲音就像一隻蒼蠅嗡嗡的叫聲,不但聒噪而且層出不窮,吵得我頭都暈了。

迷迷糊糊中,卧室的電話響了起來,我伸直手臂去接電話。

「是我!」電話那邊傳來傅雨希精神飽滿的聲音。

「我知道是你,」我嫌棄地說。拋開我狹窄的人際關係圈不說,能夠在深夜完全沒有社會責任感和道德觀念理直氣壯地撥通別人家電話的人也是屈指可數的,「什麼事?」

「我剛剛……咦?」他正準備說什麼,卻突然打住了,「我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了。」

「啊,」我驚覺CD機還處在外放狀態,趕緊一把抓過來關掉,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那是因為你平時廢話太多幻聽了吧。」

「是么……」他疑惑地問。

「就是這樣,」我生硬地轉移開話題,「你有什麼事趕緊說。」

「我沒事啊,」電話里傳來他的笑聲,「我們來聊天吧。」

「再見。」

「等等,」他急忙對著電話喊道,「我開玩笑的,我是真的有事啊。」

「你說吧。」我看他臨時能編出什麼故事來。

他用極其神秘的語氣小聲說:「我正在準備你的生日禮物,猜猜看是什麼?」

「你每年送的都一樣好不好,」我無聊地打了個呵欠,突然靈機一動,「難道今年換了?」

「沒有啊。」

我就知道不該對他報任何不該有的期待。

「我還差一點就畫完了,是不是很期待?」我看不見他也能想象到他此時哈巴狗一樣的表情。

「是,我先睡了,你慢慢畫。」我毫不期待地說出這句話,不等他回話就及時掛斷了電話,再次躺回床上打開收音機的外放。

從我和傅雨希小學開始學畫畫之後,我每年生日都會收到他畫的名為《我的朋友陳簡佳》、《可愛的陳簡佳》、《我的同桌陳簡佳》這類名字的我的畫像作為生日禮物。其中最醒目的是七歲生日他第一次送給我的那副《我的朋友陳簡佳》,如果題目里沒有陳簡佳三個字,一定沒人能看出他畫的是個人,也看不出那個說圓不圓說扁不扁的巨大圖形是我的腦袋。那張臉上塗了至少十種顏色,眼睛還有好幾隻,牙齒畫的像吃人的怪獸一樣,我現在看到都懷疑他那時候是不是很恨我。雖然幾年之後他畫的漸漸像樣起來,但名字依然很沒水準。忘了是從哪一年生日開始,我收到的畫像就不再有題目了,我覺得比起他意識到那些名字起的很瞎所以放棄了,我更相信是他詞窮了這一可能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畫越畫越好了,甚至厲害到了讓我不甘心的程度。明明當年是一起開始學畫畫的,卻只有他一個人這麼厲害,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我並不期待生日收到傅雨希的畫,儘管他會把我畫的很好看,但在我看來他純粹是在炫耀自己的畫技精進而已。

我和傅雨希都是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畫畫的,準確的說,我比傅雨希還早開始學了兩個星期。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畫家,其實現在我也沒有放棄,只是不再宣之於口了。

不過客觀的回想一下,學畫畫應該是我的人生走向失敗的第一步。

而我是懷著驕傲的心情,心甘情願、蹦蹦跳跳地邁出這一步的。

這歸功與我爸高超的說客天賦,他並沒有像其他父母一樣兇巴巴地把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拉去報名地點,強迫他們不報名就不許回家。他只告訴我只有特別有天分的小孩子美術班才肯收,我聽了心裡暖洋洋的,得意的想像傅雨希這樣的傻瓜一定是沒有資格參加的,而且如果參加了美術班,不僅可以向肖揚他們炫耀,晚上回家也不用被那個討厭的傅雨希纏住了。

誰知道兩個星期後的美術班上,我拿著自己第一次畫的畫站在講台上聽著老師的表揚笑得無比開心的時候,卻看見傅雨希背著畫板提著小桶和顏料站在門口。

「你來這兒幹什麼?」我狐疑地問。

「和你一起學畫畫啊。」他笑著舉起他的小紅桶,換來我沒好氣的一瞪和滿肚子的納悶。

不是說只有有天分的孩子才能來的么,那傅雨希這個傢伙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這一事實對我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難道說他真的有什麼我看不到的特殊才能?我悶悶地想著,但是不到一個星期我就得出了答案:沒有,絕對沒有!

他每次上課他就只有三件事可做:盯著我傻笑,盯著我的畫板傻笑,盯著自己的畫板傻笑。有一次我實在被他盯得煩躁,就無奈地問他:「你不畫畫到底來這裡做什麼啊?」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我一個人回家會害怕嘛。」我聽了這話腸子都悔青了,暗暗罵自己前幾天晚上為什麼要和他一起回家,結果帶來這麼個大麻煩。但實際上,我也沒吃多大虧。美術班總是在七點下課,冬天的七點,天已經完全黑了,但因為有傅雨希在身邊,我可以不用再手裡緊緊攥著小桶冰涼的提手,眼裡噙著淚水一個人回家,當然這些我永遠不會告訴他。

後來我才知道,我爸是在我去美術班的第二天開始住院的,他之所以送我到美術班去也是因為我媽要在醫院照顧他回來比較晚,擔心我放學回家沒人給我做飯。至於天分什麼的,自然也是他編出來哄我的。

一個學期之後,傅雨希終於也學會擺弄顏料了,但他大部分的顏料最後總會弄到自己身上,所以我中間休息時總會無語地看著他慌慌張張地擦著自己衣服上的顏料,否則回家一定會被他爸痛揍一頓。

我以為他在美術班呆不了多久就會自覺退出了,沒想到他居然一直呆了下去,更沒想到他的畫竟然越畫越好。五年級我有一次翻他的畫本,驚訝地看著裡面的畫問他:「這是你畫的?」他很不好意思地搶過來說:「這些畫的不好,我準備收起來的,你別看了。」但是那些他口中不好的畫,絕對已經不是一個小學美術社的孩子能畫出來的水平了,無論是筆法還是色彩都相當的成熟,甚至比我在一些中學的插畫刊物上面看到的畫都要專業。那年暑假,我們同時參加了一個國家級的少年繪畫比賽,傅雨得了第二名,美術班還有幾個孩子也獲獎了,而我卻什麼名次也沒得到。第二天在學校,一向對我親切的美術老師看我的眼神發生了變化,每次和她對視的時候她眼裡都有掩飾不住的失望,也許是我多心,我總覺得那眼神里有幾分鄙夷的成分。而老師和同學們對傅雨希卻開始關注了起來,老師還向他道歉說以前完全沒發現他是這麼有才氣的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做事情輸給別人,而且是輸給我那麼看不起的傅雨希,這讓我感覺十分沒有丟臉,第一次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天生就帶著光芒,否則怎麼會連傅雨希都贏不了。

我堅定的退出了美術社,很不屑地告訴肖揚他們我早就覺得畫畫沒意思了,坐在那裡一天腰酸背痛的不說還弄得全身髒兮兮。我當時心裡計劃的是等升了初中不用和傅雨希讀同一所學校的時候我再繼續參加美術社,因為我知道那所重點中學是全班倒數第一名的傅雨希打死也考不上的。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以吊車尾的成績考進了那所中學,老師和全班同學都驚呆了。最不敢相信的人是傅雨希他爸,開家長會宣布成績的時候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早就習慣了每次家長會拿著傅雨希全科不及格的成績單壓抑著怒火,計劃著回去該怎麼收拾他,而那天我看見他坐在那張小桌子後面一臉茫然,好像老師正在誇獎著的人不是他兒子一樣。

初中我悲催地和傅雨希再次分到了一個班,而且繼續做同桌,我重新畫畫的計劃也因此破滅了。我在眼花繚亂的社團選了半天,最後選擇了小提琴社,結果過了兩天,傅雨希也加入進來了。我們第一支曲子學的是《洋娃娃的搖籃曲》,傅雨希雖然第一節課拉得亂七八糟,但練了不到一個禮拜就拉得滾瓜爛熟,我卻一到換把的地方就拉不準音。看來我是沒什麼學音樂的天賦吧,所以學了不到兩個月我又退出了,然後報名了圍棋社,讓人惱火的是跟屁蟲傅雨希又跟來了,再次在圍棋社的眾人面前證明了他的圍棋天分。於是圍棋、網球、書法、笛子……幾乎每個社團我都轉了個遍,然後像是惡性循環一樣一次次輸給傅雨希,終於我決定不再參加任何一個社團了,因為我不想再輸給他。

而現實是,我已經輸了。

會畫畫,會拉小提琴幾乎無所不能的傅雨希,不僅有一張迷人的俊臉,成績也好的讓人沒話說,理所當然成為了學校里最受歡迎的人。

而我卻不知什麼時候成為了路人一樣的存在。

有時候我會從抽屜里把傅雨希送我的那些畫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翻看,從七歲開始算起來大概有十幅了吧。而翻看這些畫時我最直白的感受並不是他畫技的精進,而是我的臉從最上面絢麗生動的水彩慢慢變成最下面蒼白平淡的素描,大概連傅雨希也能感覺到我越來越暗淡的變化了吧。我輕輕撫摸著去年收到的那幅畫,畫上的女孩乾淨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鉛色塗抹得細膩均勻,陰影也處理地相當完美。整張臉顯得十分精緻、漂亮,但與最上面那張像傻瓜一樣大笑著的臉相比,卻是那麼黯淡無光,如果縮小几十倍,就是報紙灰白照片中一張平淡的路人的臉而已。

七歲有著最燦爛笑容的陳簡佳,你會不會想到十七歲的那年,在鏡子里看到的會是這張平淡無奇的臉呢?

每個女孩在小的時候都會幻想自己十七歲的樣子吧。十七歲,一定有著齊腰的長發,漂亮的容顏,動人的笑容,無數個公主夢裡面的王子也已經來到身邊,他站在馬車前面向你垂下眼帘緩緩跪下,等著你掀起衣裙輕輕邁上去。而現實是,等著你邁上去的只有高考這架人滿為患的馬車。

我也幻想過的吧,十七歲的我會是什麼樣子。我曾經那麼幸福地想象著,那個時候神的使者一定找到我了吧,他慢慢走向我,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輕輕呼喚著我的名字:「陳簡佳……」

「陳佳簡。」

「陳佳簡。」

「陳佳簡,陳佳簡,陳佳簡,陳佳簡……」

什麼啊,我嚇地從床上爬起來,原來是正好放到數學老師叫我名字的時候CD機卡住了,於是那個名字被一遍一遍詭異地回放。

我懊惱地關掉機器,快進了一會兒又重新打開。這次是班主任的聲音:「這是這學期轉到我們班的新同學,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我們班的一員了,大家好好相處。」

這就是那個叫謝安璃的轉來的時候吧,我把聲音調大繼續聽。

「我是謝安璃,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處。」乾淨斯文的聲音,卻聽不出一絲想要好好相處的期望,完全只是順著班主任的話說而已。

班主任的聲音又響起來:「我來安排一下座位吧,你坐哪裡好呢……」

「那裡好了,那邊不是有空位么。」依然是平靜的的語氣,沒等班主任說話,腳步聲就響了起來並且一步一步逐漸靠近,最後我聽見書包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他居然就這麼坐過來了,還真是囂張。

我搖搖頭,今晚我是怎麼了,居然凈挑這些沒用的東西聽。我拍拍臉從床上坐起來,重新打起精神認真地聽著錄音畫重點,直到聽到那聲突如其來的「滾回去!」

真丟臉……我尷尬地差點把自己的舌頭。

怪不得那個謝安璃是那種態度,任誰都不會給我好臉色的吧。人家坐過來的時候趴在那裡一個勁睡覺就算了,居然醒來第一句話就讓人家「滾」。

總而言之,明天還是跟他道個歉再好好地打招呼吧,畢竟是我失禮在先,這一年還是要和平相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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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如此黯淡無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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