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親
?傅念君細細端詳了紙上的字。
雖說都是行書,可是每個人的風格都是大不相同的。
她柔柔的聲音響起:「爹爹是不是近日有煩心之事?」
她微微蹙眉:「行書講究血脈相連,筋骨老健,風神灑落,爹爹素擅飛白,得顏公之酣暢純厚,只是稍有幾字,橫斜曲直,鉤環盤紆,無峰卻有勢,便入草章之法,爹爹大約是心有所想,下筆便隨著心意動了。」
她竟能看出自己有幾個字不知不覺用了草章筆法!
傅琨驚異地望著她。
「是女兒說錯了?」傅念君也回望著他,心裡怪自己多嘴,班門弄斧了。
「不,好孩子,爹爹只是太震驚了……」
她震驚於愛女怎麼一夜之間從渾濁的魚目就成了通透的明珠。
她從前可是半點都看不懂的,且極沒耐心,對寫字念書很是厭惡。
「爹爹,」傅念君嘆道:「我從前荒唐,讓您擔心了這麼久,我也是該長大了。」
這就是她要來說的話,不得不向傅琨說的話。
傅琨擱下筆,情緒有些激動,「好,好……只是你何時又學會賞字了?」
傅念君反而笑道:「姜公《續書譜》中皆有言。」
她指指他的書架上,正有這本書呢。
她竟真的開始看書了!她小時候連背《千字文》都坐不住……
傅琨只感到大慰平生,他的女兒,終於要開竅了嗎?
他覺得雙手微微有些顫抖。
阿君,你看到了吧?
你的女兒,果真是像你的啊。
他想到亡妻,再看看如今的傅念君,不僅僅是秀麗的相貌,渾身的氣派,更是如出一轍。
腹有詩書氣自華。
他第一次覺得這句話,也能用來形容這個不馴的長女。
「爹爹。」傅念君見招數管用,又乘勝追擊湊上去捏著他的袖子晃了晃,帶了兩分撒嬌道:「朝中的事是沒有能忙完的一天的,你既然回到了家中,便不要再去想瑣事煩心了。」
傅琨大為受用,問她道:「你又是如何看出來我在朝中不順心的?」
他側頭看著與亡妻八分相似的女兒,她正捂著嘴嬌憨地笑,說不盡的爛漫天真。
傅念君半側著頭含笑望著傅琨,話音如珍珠落玉盤,清脆又明快:
「爹爹這闕詞,是蘇子美的《水調歌頭》,是他貶謫江南之時所作。『方念陶朱張翰』,蘇子美將自己比作范蠡遨遊太湖,比作張翰因思念故鄉蒓羹鱸魚而歸隱,固然是有兩分文人風骨在裡頭的。可爹爹不同,您貴為宰輔,高居廟堂,要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的,自然做不得那閑雲野鶴。我瞧爹爹不是與他有共鳴,只怕是想到了蘇子美的歸隱,有所感懷罷了。」
傅琨摸了摸下頷的鬍鬚,繼續看著她。
傅念君又指了指書案那頭的《漢書》,「蘇子美素愛漢書,曾有『漢書下酒』的典故流傳,讀《漢書張良傳》而撫掌長嘆,擊節高歌,說讀《漢書》就是一斗酒也能喝,他曾經也是個慨然的有志之士。」
她看見傅琨的唇角微微上揚,心下鬆了松,繼續道:
「爹爹感嘆他時運不濟,最後不得已收起滿腔報復,遠走江南,您心中對他起了憐惜,只怕是因為同樣今日在朝,遇到了相同的事,才會這樣有感而發吧。」
她的聲音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聽著讓人十分舒心。
傅琨望著自己寫的字,也長嘆了一聲。
傅念君斂衽垂首:「是我魯莽了,言辭無狀,爹爹莫要生氣。」
她在這方面的感覺一直很敏銳,知道猜不中十分,也該有七八分。
「你說的很對。」傅琨道:「我確實與參知政事王相公政見不合,因此心中生了些退隱之意,只不過是寫了一闕詞,就叫你這孩子猜出來八分,念君,你真的長大了。」
傅琨抬手拾起那本《漢書》,微笑道:「你竟開始讀漢書了,來,念君,你和爹爹說說,有何見解?」
這樣的話,以前的傅琨是從來不會問女兒的,只是今日,她實在表現地太靈慧了,讓他忍不住想考考她。
傅念君露齒笑了笑,「我和蘇子美,和爹爹一樣,愛《漢書》勝於《史記》。」
傅琨見她說得調皮,又笑起來,「你又胡猜,爹爹一樣喜愛《史記》。」
傅念君接道:「女兒讀史尚且粗淺,更不能說有什麼見解,只不過是作為閨帷女兒,仰慕《漢書》之中大漢盛世的烈烈雄風罷了。」
她神色中有些嚮往:「女兒覺得,班固在燕然山勒石封功,隨著竇憲出塞三千里,帶回的不止是卓著功勛,還有形諸筆墨的慷慨豪情,太史公筆法固然『言有序而有物』,卻不如班固筆下那般『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氣勢令人折服,先人大作,女兒自不能窺其萬一,不敢說想以史為鏡,望今時興替,不過是瞻仰大漢豪情罷了。」
她一番話畢,傅琨只深深望著她,「念君,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傅念君搖搖頭,「無人教授。」
她只是真的那麼認為而已。
大宋受西夏契丹蒙古環伺,燕雲十六州尚未收復,朝廷在軍事和外交上疲憊無力,百姓在民族氣節上也深感屈辱,昔日漢人擊退匈奴的雷霆之勢早已無存,她讀書這麼多年,也同許多士人一樣,不僅僅囿於風花雪月,偶爾也會惜古思今,追憶下漢家陵闕。
只是這點子文墨,她也不敢在傅琨眼前賣弄,自然說了幾句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傅琨卻閉了閉眼,對著女兒長嘆一聲,彷彿尋到了知音:「何以下酒,惟《漢書》耳!」
她竟把他的心事也說中了。
他今日在朝堂上與參知政事王永澄政見不合之處,就是針對西夏的對策,自西夏脫宋自立不過數年,就敢屢犯邊境,朝廷卻如當年不敢立刻出兵討伐一般,左右踟躕,拖累地軍心渙散。
是戰是和,不斷商議,文武百官,竟一個都沒有強漢之時的慨然大勇,再出不了一個千里縱橫,馳騁大漠,至封狼居胥而還的霍去病。
怎不叫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