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惠致禪師來得莫名,去得奇妙,沒有人弄清楚他是從哪兒來的,但卻從此更加認定孟孟是觀音座下的玉女。

孟孟看著手中的荷包,不太行呢,難怪娘老是叨念。

不過這會兒娘沒心思管她,娘的肚子大了,村裡的嬸嬸、奶奶都說,娘的肚子圓圓的,裡頭裝的是個妹妹。

但……才不是呢,於叔說了,是個男胎。

於叔是她在幾個月前認識的,爹給文舉人家裡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屍骨帶回家鄉那天,他來向她告別時,領著於叔來了。

於文彬,十八歲,是個大夫,家學淵源,從小便展露出對醫術的天分,還得高人指點,習得金針之術,家裡經營著京城裡最大的醫館——濟善堂。

於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幾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裡暗裡地相爭,他尚未接班先死於非命。

於家對子孫要求,凡習醫者,每年須得在外遊歷半年,到處行醫治病,返京後再將所學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於文彬與堂弟於文和結伴遊歷,半途卻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覬覦他的金針之術,他硬是在後一刻將秘笈銷毀。

他有餘願未了,遲遲不願投胎,最後在文舉人的「介紹」下找到孟孟,留下來耐心教導她醫術,想要把自己的一身醫術悉數傳給她。

「花時間綉這勞什子,不如把醫書好好背一背。」於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許是早慧天才都有這點毛病。

孟孟笑說:「知道,但娘那裡總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於文彬跟前晃兩下,問道:「於叔,怎麽辦,我的手這樣鈍。」

於文彬向來是他可以嫌棄孟孟,卻不允許旁人嫌棄,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辯駁,「誰說的?等你大些,我還要教你針灸呢,到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謝謝於叔,您真好。」

她甜甜軟軟的聲音,能把人心都給化了,於文彬有再大的脾氣也發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後快點回房,我教你認認藥材。」說著,他在心底盤算,後山有許多藥材,得讓孟孟挖回來養,行醫者必須對藥材有足夠的認識。

「好,於叔等等,我馬上回來。」孟孟拿起荷包飛快往廳里跑去,比起女紅,她更喜歡醫道。

賀家不大,只有兩個院落,賀青桐夫妻和孟孟各佔一個院子,前面有個大廳用來專門接待客人,後面有廚房和下人房。

幾年前,賀青桐買回一家人——楊叔、楊嬸及他們的兒子、女兒。楊叔負責對外,楊大哥跟著賀青桐,楊嬸專管廚房,兩個女兒璦璦、妞妞則分別伺候姜羽姍和孟孟。

賀青桐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不多,五個下人就足以把家裡照顧得很妥當。

這會兒姜羽姍肯定在大廳里看帳,現在正是秋收時節,今年莊子上的出產頗豐,賀家又將添一筆進帳,她是個穩妥人,絕對又會拿去買田。

孟孟加快腳步往大廳跑,腳才剛踏進門檻里,就看見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興奮地衝上前,揚聲大喊,「爹,您回來了?快,瞧瞧我給您繡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趕忙把荷包遞到父親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悅被哀愁取代。

她張大眼睛,定定地看著賀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淚水在眼底凝結,豆大的淚水隨著她輕輕搖頭的動作下墜。

賀青桐笑道:「我們家孟孟,真的看得見呢。」他的笑容裡帶著濃濃的哀愁、心疼與不舍。

他想把女兒抱起來,舉得高高的,像過去每次回家時那樣,可是現在……他不能。

「爹,為什麽?」孟孟的淚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里不是才說中秋過後一定可以回來嗎?為什麽會這樣?她捨不得吃月餅,存著、積著,想把爹爹最喜歡的豆沙月餅留給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嗎?

女兒是個淡定性子,她少喜少憂,不像孩子似的喜歡大哭大笑,沒想到……他會讓女兒哭成這樣……

賀青桐哀傷地望著女兒,心揪成團,只能強壓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別哭,我的小孟孟笑起來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麽了?」

他緩緩嘆氣,「爹遇上瘟疫肆虐,一個商隊死去十幾個人。對不起,爹錯了,應該聽你的話,留下來陪你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淚,搖搖頭,「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個……是於大夫告訴你的?」

「對,於叔說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賀青桐出門那天,孟孟像是有預感似的,緊緊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來陪伴娘親。

貨物已經置辦好,商隊也在路上等著,一向乖巧的女兒突然固執起來,讓兩夫妻很為難,最後是於大夫說娘身子好、胎兒也健康,她才不再堅持,沒想到……她的預感從沒出過差錯。

「這樣的話,爹就能夠放心了。」

「可是……沒有爹爹,家哪還像家?」爹活著,就算不在家,至少還能盼著、想著;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麽?

「所以往後孟孟要更勇敢堅強,當娘的支柱。」

孟孟搖頭又點頭,她見過很多失去親人的鬼魂,卻不知道親人在失去他們時有多痛,現在她明白了,那種痛像是有人拿把錐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彷佛要把人的心給捶爛似的。

「娘給爹做了很多面。」她哽咽道。

「是嗎?一定很好吃。」

「娘說要等爹回來,給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說個不停,生怕不說,往後就沒有機會同爹爹說話了。

「爹不取,留給孟孟取好嗎?」

她用力搖頭,啜泣著喘不過氣,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說,等這趟爹回來,咱們拉一車子禮物回外祖家,讓外祖父、外祖母曉得他們的女兒沒有受苦,爹爹是個再好不過的女婿。」

賀青桐無聲嘆息,娘家是妻子的遺憾,她好面子,總想著要榮歸故里,卻沒想到……他後悔了,應該早點為妻子做這件事的。

「乖孟孟,別哭,先聽爹說話,好嗎?」

她用力點頭,可是怎麽辦得到啊?心那麽痛、頭那麽痛,像是有什麽東西要把她的靈魂和身體剝離。

孟孟淚水掉得更凶,無止境的哀慟讓她認識什麽是痛不欲生。

「明天你楊大哥就要到家了,他會帶回爹掙的七千六百兩銀子和爹的骨灰,你告訴你娘,就在柳葉村尋一塊地把爹給埋下吧,那塊地要夠大,往後……等時間到,我想跟你娘一起長眠地下,懂嗎?」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音,她一面哭,一面點頭,斑斑淚珠在臉上劃出一道道傷心的痕迹。

「你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會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幫爹照顧弟弟,好不好?等我們家孟孟長大,要尋一門好親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祿,但要一心一意待我們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尋到這樣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嗎?」

聽到賀青桐的每個問句,她都不斷點頭,心中扭絞著,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聲,「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嗎,才五歲的孩子,怎麽教她面對生離死別?是他太殘忍。

他只能安撫道:「別怕,無論爹在哪兒,都會看顧你們,知道嗎?」

她猛搖頭,哭得喘不過氣,「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見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賀青桐也哭了,與女兒淚眼相對。

可他能怎麽辦?稚嫩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不可能捨得拋下她們。

「孟孟要記得喔,冬天別老是玩雪,你不愛喝黑糊糊的湯藥,對不對?今年過年,爹不能寫春聯了,孟孟來寫好不好?爹曉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說個不停,孟孟則哭個不停。

門口來收魂的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孟孟,這是她這輩子無法改變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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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妻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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