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以為是觀光客的長裙女子,穿著平底涼鞋的後腳踝有一塊燒傷的疤痕,那道疤痕的形狀像兩顆大和小的愛心,一眼難忘,一眼就能認出來,一眼就挑起過往的回憶。
「陳招男?」歡樂樂撿起空瓶,回頭叫她。
女子波浪長發,穿著長裙的背影風情萬種,像是時尚雜誌走出來的模特兒,拖著行李箱,勾著皮包,聽見後頭喊來的聲音,腳步頓了一下,隨即筆直的走,飛快的走。
「陳招男……」
「陳招男……」
「招男啊……」
「陳——昭男……喂——」歡樂樂一路跟在後頭喊,得不到任何回應,索性把手上的養樂多空瓶拋出去,一個射飛鏢動作,咻——
正中……後腦杓。
叩……喀……喀、喀……空瓶掉落地上,滾回到她腳邊,歡樂樂重新撿起來,正準備很帥的再來一次時——
「干麽啦!」長裙女子摸著頭氣急敗壞轉過身來。
「哈哈哈——果然是你,干麽不理人啊你?」歡樂樂把空瓶丟進垃圾袋裡,把棒球帽往後戴,刺眼的陽光讓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縫。
招牌的眯眯笑眼,彎彎的菱角笑唇,有……十年了吧?歡樂樂那張特色笑臉很好認,但是大墨鏡映著一個很男孩的身影,卻讓陳招男驚訝。
要不是她先出聲叫她,要不是那張充滿個人特色的笑臉,她真認不出她是歡樂樂……
「你有病啊?」冷顏,冷語,忍不住的冒火。
她們是能打招呼的關係嗎?
見到她還笑得出來,幾年不見毫無長進,還是那麽沒大腦、沒神經!
「唔……我打你一巴掌,你還在記仇啊?都那麽多年過去了……」歡樂樂扳起手指開始數經過幾年……
「十年。」
「哇啊……」歡樂樂崇拜的眼神很快消失,慢慢拿斜眼看她……她早都把往事放水流了,沒想到陳招男這麽小心眼,記仇記得這麽深,不過是一巴掌,沒必要年年詛咒她吧——
「我兒子九歲多了。」大墨鏡底下的雙眼噴火,長裙一甩,轉身拖行李怒走。
噢……原來如此。
說的也是,應該沒有人會忘記自己兒子的年紀。
歡樂樂點了點頭……
那年她甩的一巴掌,起因就是陳招男懷孕,懷的是杜御的孩子,而杜御……
大學一年級時的杜御……當時還是歡樂樂的男朋友。
歡樂樂望著她的背影,結婚多年,兒子已經九歲多的陳招男,已經升格為貴婦了,看起來年輕貌美又一身時尚,和杜御的婚姻生活應該很幸福美滿才對啊……
歡樂樂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卡皮箱,眼裡有點狐疑,雙腳不由自主跟上她。
「陳招男,很高興見到你回來。」歡樂樂看到垃圾就撿,從小就已經養成順手撿垃圾的好習慣。
「……陳穎。」結婚那年她已經改名,陳招男這個名字很久沒有使用……很多年沒有人這麽叫她了。
「招男,跟你說,我現在是村長了。」陽光照上一張春風得意的臉,歡樂樂的聲音好炫耀、好招搖,好……三八。
「陳穎……我叫陳穎!別跟著我!」陳穎很冒火、很不爽。
「招男,你很多年沒回來,村裡現在變得很熱鬧,好幾條道路拓寬,連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都有了,你不會迷路吧?你上哪兒,村長幫你帶路。」村長秉持服務精神,很熱情的招呼回鄉故友。
「我認得自己的家,不用你雞婆,滾啦!」陳穎很想踹她一腳,直接踢飛到外太空去。
雖然十年不曾回鄉,她也知道家鄉靠著溫泉發展為熱鬧的觀光區了……
暑假了,以為榮景一片,人滿為患,下了車站才曉得觀光區也有分淡旺季,盛暑里小貓兩三隻,站在路邊老半天也看不到一輛計程車。
她不想遇見熟人,故意避開大街,走喜鵲溪旁的小路,卻偏偏……小路已經拓寬成大馬路,兩旁都是樹,樹下坐著許多下棋的老人,一個個看著她,她匆忙拐進村裡的街道,走沒幾步,不幸撞見最不想見的人。
「你要先回家看看嗎?那你晚上住哪,要不要住溫泉會館?村長這兒有優待券。」歡樂樂望著她那口行李說道。
「……我回家住,滾!」
「啊?你要回家住?」歡樂樂頓住腳步,一下子就落後了好幾步……她望著那形單影隻的背影,又追上她,「陳招男,你口氣很差耶,也不想想我們從國小到國中都同一班,這是多難得的緣分——」
「那一屆才幾個人,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班級,扯什麽難得的緣分!」陳穎怒嗆回去,瞥見商店有人走出來跟歡樂樂打招呼,好奇地看著她,她把帽沿壓得更低。
「唔……對啊,大家越生越少,加上人口外移,我們那一屆人數驟減得很嚴重,本來以為到國中可以認識很多新同學,結果聽說不少人跨區到別處去念了,人數湊一湊還是只能拼到一班。」歡樂樂和陳穎同樣身形瘦長,同樣高度走在一起,呼吸、步調一致,讓她懷念起以前念書時,兩人經常肩並肩一起走,那時她們還是有說有笑的死黨。
「不要跟著我!」
「我回我家。」歡樂樂把帽沿拉回到額前擋陽光,一副理所當然的和她走在一起的口氣,因為兩人的家就在斜對面。
於是,陳穎走得更快了。
歡樂樂也加快腳步,「陳招男,有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才好?」
「我不想聽,離我遠一點!」陳穎貴婦拖著名牌行李箱,手臂勾著名牌包,身上飄著高級的香氣。
「唔,你好香哦,用哪牌子的香水?可是陽光這麽大,流汗才健康啊,干麽嫌我臭。」歡樂樂村長一頂臟臟破破的棒球帽,手上抓的是垃圾袋,聞到貴婦陣陣飄香,讓她忍不住往自己身上一嗅,全身都是汗臭味。
「……姓歡的,我沒心情跟你閑扯淡,警告你不要惹我!」陳穎怨婦連兒子都拋下,一個人回到「陳招男的故鄉」,她哪裡還有心情去管她身上香還是臭。
「唔呼呼呼……對啊,我是姓歡。」說到她姓歡,她就忍不住竊笑,一臉的開心,差點忘了正事……
「陳招男,你都那麽久沒回來了……這樣吧,陳招男,我這裡有『林老師溫泉會館』非常優惠的套券,提供住宿泡湯和早晚餐,另外,我額外免費送你麵包神手做的麵包,你買幾張,我現在就帶你過去。」轉角就到家了,歡樂樂拉住她。
「你很煩!」陳穎貴婦甩開她,留下一路香噴噴的香氣,轉過街角,回家去——
陳穎父母都姓陳,夫妻感情不睦,連生三個女兒後離婚,陳穎母親帶著滿周歲的她回到老家住。
當時外公還在,陳家的磚瓦屋整理得乾乾凈凈,紅紅的磚牆,灰黑的屋瓦,小庭院老樹綁著盪鞦韆,全是陳穎的回憶。
陳穎上高中時,經歷外公過世、母親再嫁,自己搬進宿舍,後來陳家的磚瓦屋就鎖到現在了。
十多年沒人住、不曾再整修過的房子……
理所當然的,雜草一片,灰塵一堆,陳穎當然不會沒想過,所以她才大白天先回來整理。
靠近家園,她已經有心理準備,料不到——
曾經茁壯的老樹斷成兩截,壓垮屋瓦,屋頂破了一個大洞……
充滿兒時回憶的小庭院,系著盪鞦韆的老樹,毀得面目全非。
貴婦張著嘴巴,大墨鏡底下赤紅的雙眼瞬間淚濕。
「唉……上個月連續幾天大雨,雷聲大作,閃電交加,我在屋裡聽到爆炸聲響出來看時,樹已經倒了。」老樹下的盪鞦韆,不只有陳穎的回憶,那是屬於兩個女孩的童年時光,歡樂樂自己看了都難過,更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我有跟阿姨聯絡過,阿姨沒跟你說嗎……」
「她能跟我說什麽……難道還會特地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以前的家被天打雷劈了?」陳穎苦笑著自我調侃道:「看起來真像現世報,村裡的人怎麽說?有沒有說可憐的老樹是代替我遭雷劈了,果然惡有惡報?」
「你……說什麽傻話!只不過打雷劈了一棵樹,你感嘆神傷個什麽勁,發神經啊?」歡樂樂很驚訝,過去的陳招男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