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72章 父親的大山
李然和張敏好不容易從河對岸返了回來。剛才,他們眼睛短短一瞬的相逢碰出的火花,依舊在彼此心裡燃燒著,溫暖著,澎湃著。
聰明的小魏看出他們之間微妙的細節。為了不妨礙他們交流,借口鞋子壞了跑回了家,讓李然覺得很難為情。
然而,他們皆是有所經歷的青年人,即便明知對方心裡怎麼想,有些事,還是認為裝作不知的好,大家相處更方便些。
心情最複雜的是張敏,儘管兩三年來他過的是標準的單身生活,畢竟有一位名不符實的妻子在法律的名冊上高高懸挂。冒然的表達情緒對李然不僅不尊重,也是對感情的一種褻瀆。
張敏有意將心中的溫存撇開。「沒想到晉南有這樣好的地方,在以前的設想中,晉南是滿眼的黃土和貧瘠的丘陵。當年我爺爺常給我們講中條山的故事,只可惜那時年齡小,不太懂事,有些話沒有細細品味。」
李然比張敏更快恢復了正常,她覺得與他的感情像天上悠悠的雲朵,有,也是浮光掠影。「哦,上次在黃河邊,聽你說對中條山戰役感興趣,為什麼?那可是一場以中國軍人慘敗而告終的戰役。」
「是,是那一代軍人不堪回首的回憶,令爺爺終生難安。我的老家據他老人家講就在中條山中,小時候跟我講的最多的也是他當年在中條山的密林里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可惜那時的中央軍步調不一,上層軍官指揮不力,各部隊之間無法有效配合。」
「都是些什麼故事,可以講給我聽嗎?」李然對此很感興趣。
有一次,我爺爺帶領的一個連,200多人在這中條山南麓的密林中與日本人的大部隊相遇,仗打到了深夜,他們和大部隊失去了聯繫。日本人的火力極為兇猛,武器好得多。後來他的部下被徹底打散。並被一個個殲滅。在激戰中,他受了傷。暈倒在灌木叢中,醒來后,方知自己的部隊幾乎覆沒。他在茂密的灌木中,看見日本人個個端著衝鋒槍,很多手中還帶著手電筒,把他的一些部下從山洞中趕出來,用繩子串在一起帶走了。你信嗎,他後來講他發現在這批俘虜中還夾著一個六七歲樣子的小孩……」
「小孩?」李然萬分驚訝,「世上難道真會有這麼巧的事?」
「哦,什麼?你說什麼巧了?」張敏納悶。
李然講起了她父親的故事。「小時候,很愛聽爸爸講故事,有一次,他實在找不到新故事,就給我講了一段他小時候的親身經歷:
那年,他六七歲的樣子,應該是41年,有一天,他在村外的小河邊玩耍,忽然聽到不遠處的林子里槍聲大作,他害怕極了,知道是中央軍和日本人打起來了。他擔心日本人馬上打到村子里,因而不敢回家,一個人順著我們身邊的這條小河跑了起來。路上,他看到許多亡去的士兵;槍支橫七豎八扔的到處是。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終於聽不到槍聲,才感到很累。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歇息。
這才發現,周圍沒有人跡的山林黑壓壓的鬼影一樣詭秘,恐懼再一次將他淹沒。就在他失魂落魄的時候,隱約聽林子中有人說話。側耳細聽,竟能聽懂一些,所以知道是中央軍,是自己國家的部隊,於是他大著膽爬了上去。
半山腰中有一塊相對平坦的空闊地,士兵們把他們附近的一些灌木砍掉,安頓下負傷不久的傷員。傷員們在痛苦地呻吟,那凄慘的叫聲使人不寒而悚。
空闊地緊挨著一個懸崖,懸崖的底部有一個山洞。
幾個士兵正在燒烤一塊什麼肉吃,烤肉的香味不絕如縷地從冒著黑煙的火苗上飄來,刺激著的父親胃——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強烈的食慾使他膽大起來,他走到之中一位用木棍挑著肉的士兵身邊坐下,怯生生地望著那塊被烤得黑乎乎的香物。
那位士兵吃驚地瞅了一眼身邊這個似是從天而降的孩子,也看到了他那雙渴望的眼神。
『叫什麼名字?』挑肉的大個子士兵問他。聽口音是本地人。
父親沒有回答。那個士兵也不在乎他回答不回答,從手中正在燒烤的黑糊糊的東西上拽下一塊給了小孩。
一些剛打完仗的士兵,嘴裡邊吃喝著東西,邊用髒話罵日本人。他們個個非常疲憊,面容沮喪。最可憐的是那些受傷的士兵,他們痛苦地呻喚著,撂在一旁無人問津。
父親手中的肉還沒吃完,突然,周圍槍聲四起。身邊幾個士兵慘叫著相繼倒在血泊之中。很多士兵已顧不上找槍,倉皇向懸崖下的山洞逃去。剛給了父親一塊肉吃的大個子士兵似乎料到無力回天,倉猝之時拉起父親也向山洞跑去。
很快,日本人包圍了那個洞口,用機槍向裡面掃射。大個子士兵用身體護衛住陌生的小孩。他寬闊的肩膀擋住了雨點般的子彈,他胸前的那個小孩子分明感受到他的身體被外力震懾得抖動了多次,一股股熱乎乎帶著腥味的液體從他身體上奔涌而出,噴濺得父親滿身都是,摟著自己的一雙強有力的的臂膀隨之變得僵硬,但他依然堅持著,直到瘋狂的掃射停下來,才僵硬地倒下。
父親說,他當時很想看清那位士兵的長相,可是一切皆是徒勞。但他分明清晰地感受到那雙抱著自己的手很溫暖。當他從萬分的驚恐中醒來后,身邊的人已全部倒下。有顆子彈打中了父親的腳,疼得他死去活來。他本能的四處躲避,突然,他的手扒了一個空。
原來,那個山洞中還套著一個洞,他立即摸了進去,裡面一片驚恐的騷動。從這片騷動不安中,他才意識到這兒還有好些人。
父親聽見一個日本人用喇叭對裡面嘰哩哇啦一陣亂叫,叫聲停了,幾隻手電筒的光照射了進來,那些沒有被打死的士兵一個個被帶著剌刀的槍野蠻地逼了出去。
有個日本人發現了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小孩,逮住他的胳膊,將他拽了出來。外面鬼火一般可怕的火把和手電筒的光,將山林的黑夜照得透亮。
日本人用繩子將那些從山洞中搜出的士兵一個個串捆在一起,逼著他們向一個方向走去。父親被綁在一串人的末尾。因為他流著血的腳實在疼得無法走路,逮他出來的日本人竟起了善心,命令一個中央軍俘虜背起他走……」
說到這兒,李然頓了一下,正聽得入神的張敏急問,「後來呢?哦?後來呢?」
李然將身子靠在路邊一棵楊樹上,繼續她父親的故事:
「到了日軍軍營后,其他的俘虜被帶到了別處,去了哪裡父親也不知道。
他沒有被帶走,是因為有位日本軍官喜歡上了這個漂亮的小男孩,想讓父親做他的兒子。
被俘的士兵們被押走後,父親覺得好難過——從日本人對他們的態度上,他知道他們不會有好結果。
好些天之後的一個午後,父親從那位日本軍官口中無意聽到他與部下的談話,談話中提到那些俘虜士兵全部被槍斃的消息。
那一陣子,父親常常想念那位護著自己倒下的大個子士兵,為他的逝去而難過。他寬闊的胸膛變成父親一生的懷念,父親說,那是一種到死也不能忘卻的刻骨的心痛。直到暮年,每次想起他,父親的心依舊隱隱作痛。
在一個寧靜的夜晚,年僅七歲的父親,獨自一個撐了一盞煤油燈,去了近處一間日本人的倉庫,點燃了那裡的棉花和被褥等軍用物資。
當他默不作聲地回到房間,從窗口瞧見滿院的日本人忙亂滅火的狼狽,心裡樂開了花。幾十年後,對我講那段經歷他依然很開心,『他們查來查去,竟沒有人懷疑到我。總算為大個子叔叔出了口惡氣……』」
李然的故事像是講完了;張敏還在意猶未盡,他迫不及待得追問:「那後來呢?」
李然看了看孩子似的張敏,笑了笑,「呵呵,三年後,日本人在晉南的戰場節節敗退,那位日本軍官把十歲的父親帶到了太原。再半年後,那個日本軍官要回日本,準備把父親帶去。但父親死活不去,他不停地哭,不吃飯,不睡覺地鬧騰。他當時學會了用流利的日本話罵人,那名軍官實在沒辦法,只好託人把我父親送了回來……」
「再後來呢?」
「再後來,還是年少的父親,幫著大人們一道打鬼子,再後來,他為國家奉獻了一生!」
張敏依然沉浸在當年的槍林彈雨中。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珠,「你剛才說,那場戰爭發生在41年?」
「是的,應是41年的夏天。」
「正是爺爺說的日本鬼子侵入晉南的那一年,那個夏天,夜晚的中條山依然很涼。晚上待在山林中略微有些冷。」張敏猛抬頭問李然,「這裡的平均氣溫比城裡低多少?」
「9到13攝氏度。」
「難怪!時間,地點,人物,竟是如此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