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倚鸞
?師父對風倚鸞說,你是被大風吹來的。
那天傍晚,你被大風吹掛在客棧門口的大樹枝頭,哭聲響亮,直哭到天地間霎時狂風暴雨。
師父說,那天,只有為師願意踩著拼接起來的三段長梯,頂風冒雨,爬到樹頂,把你救下來。
之後整個鎮子里沒有人家願意收留你,所以只好由我收下了你這個只會吃飯的累贅。
不過,整個鎮子里,但凡識得幾個字的人,都熱衷於給你起名字,什麼:命大,天降,詳雲、風生,風來,風緣,風喜樂,掛枝,風蹤、雲蹤,枝頭俏,枝頭鬧……
後來,還是師父我自己有主見,給你起名叫「風倚鸞」。
因為書中說: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
師父是不是很有水平?
……
風倚鸞坐在鎮子里唯一的麵館門口吃面,一邊回想起昨天晚上,師父對自己講的這些話。
不知道為什麼,師父昨天晚上話特別多,絮絮叨叨直說到半夜才睡,以至於今天早上她睡不醒,誤了只在早上開門的包子鋪的大包子。
所以她一個人到麵館來,要了三人份的麵條,讓店家盛在一個大盆里吃。
吃得正開心,她聽到有人大聲喊她,聲音還很急。
「鸞兒,別吃面了,快,快,你師父被抓走了,被一隊甲兵抓走了!」
風倚鸞頭也不抬,口中含含糊糊地問:「甲兵?哪一國的?」
「奉樓國的!全身披著鎧甲,手裡拿著長槍,就那樣把你師父用一根繩子生生綁走了啊!」
「哦。」
聽到這樣的話,她依然無動於衷的樣子,坐著慢慢吃完了一大盆三人份的麵條,這才慢慢地起身,往師父擺在集市中的畫攤走去。
一邊走一邊心想,吃完今天這碗面,以後怕是要過著吃了這頓沒下頓的日子了……說起來,難怪師父昨天晚上對自己說了那麼多話,他大概是已經預料到了,算準了今天會被抓走。
「鸞,你還不跑快點?你師父被抓了啊!」路旁的路人甲乙丙丁們都這樣催促她。
「快有什麼用?已經抓走了,再說我剛吃飽,不能跑。」風倚鸞面無表情地說。
路邊的大嬸看不下去了,說:「看看這不關心的樣子,她師父真是白把她拉扯了這麼大!主要是她還這麼能吃,她師父好不容易賣畫得來的錢,全讓她吃盡了,也不見長肉。」
「你懂啥?人家吃飯是長力氣的,沒看這鎮子里就數她力氣最大。」另外一位大叔隨口說。
大嬸不屑地說:「一個女娃娃,力氣那麼大有什麼用?」大嬸又對著風倚鸞大喊:「喂,你師父被抓走了啊,再不追,就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風倚鸞笑了笑,不做理會。
師父是故意被奉樓國的甲兵抓走的,他等了這麼多年,盼的就是這一天,所以應該是得償所願了吧,曲詞中是怎麼唱的?【從此天涯,各一方,生死不通知,親友不相見】……不對,這句還不夠貼切……但願,他的復仇大願能夠成功吧。
她心中非常明白,所以有什麼好緊張好傷心的?但是又不能告訴任何人實話。
至於路人的指指點點,說她白眼狼、沒有孝心之類,隨便了,他們懂什麼?
師父苦心籌謀數載,才終於等到了奉樓國的人來抓(請)他,自己要是獃頭獃腦地去追,追不上還好,萬一不小心追上了,那些甲兵萬一心善,看自己可憐巴巴的,心一軟,又不抓師父了,自己豈不是壞了師父的大事?
風倚鸞穿過並不算長的街市,來到師父的畫攤前。
畫攤就擺在這個鎮子唯一的客棧旁邊,之所以擺在這裡,坊間的普遍傳言是,師父和客棧的單身老闆娘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私情。
其實這大概是事實。
只是坊間傳言都說,是師父整天死皮賴臉地纏著老闆娘,實際上,是老闆娘傾心仰慕師父的本事。
這些,風倚鸞都很清楚。
畫攤整整齊齊的,沒有抗爭過的痕迹,所以大概師父被抓的時候很配合,沒有反抗,而那些甲兵也很講禮。
風倚鸞在畫攤前站了片刻,開始收拾師父留下的東西。
幾支畫筆不見蹤影,應該是被師父隨手帶走了,其餘的,都是些看似不值錢的、不知道多久沒有賣出去的畫。
沒有留下任何隻字片語的「留書」或者隨手寫的小紙條之類,因為該說的話,該交待的事情,早就已經交待過了。
風倚鸞抱起畫攤上所有的東西,拐過兩條街,回到一個很不起眼的小院子,這裡是她和師父的住處。
她把抱回來的這堆東西放在堂屋,然後望著門外的天空發獃,看上去面色十分凝重,實際上,是在想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從明天開始,吃飯的問題該如何解決?
呆了片刻之後,她開始在幾間屋子裡翻箱倒櫃。
畫室、師父的房間,其實也就這兩間而已。
最終只找到幾十個銅子。
路人甲大嬸還真是說得對,師父賣畫賺的錢,全讓她吃飯了。
她知道,在畫室下面,還有一間地下密室,但是師父事先和她有過約定,此時她還不能下去亂翻。做人要守信的,即便師父離開了,說過的話也得遵守。
而且,以師父那樣洒脫不羈的性格,如果有什麼寶貝,早就告訴自己了,如果有銀兩,早就拿來花了,決不會把銀子這種身外之物藏在密室這樣的地方。
所以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明天吃什麼。
這日子還真是緊張啊,接下來的日子,就更緊張了……
三天後。
風倚鸞手中捏著最後一枚銅子,鎖了房門,鎖了大門,來到街上,然後穿過街市,來到這個鎮子唯一的客棧內,找到了年輕貌美、風情萬種的單身老闆娘舞茵痕,請她看在師父的面上,留她在這裡,給她一口飯吃。
在路上,風倚鸞心想,如果老闆娘不願意收留她的話,她以後大概只能挨家挨戶地去打劫了,或者,幫往來的客商扛個包包什麼的。
客棧老闆娘見到風倚鸞,聽了她的請求之後,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下來,收留了她,並讓人帶她去洗臉洗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
又過了兩天,老闆娘舞茵痕把她喚到面前,愁眉不展地說:「我與你師父是至交好友,十多年前,他就提說過,如果他因為種種原因離開了,只要我在這裡一天,就請務必照看你周全,所以我不能不管你。」
風倚鸞感激地點點頭,說:「我猜到師父會有這樣的交待,師父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人。」
舞茵痕卻繼續一臉愁悶,說:「可是你的食量也太驚人了,大廚子說,你才來兩天,光吃雞就吃掉了整整八隻,還不算別的蔬菜和主糧,照這樣下去,誰能白白養得起你?」
風倚鸞低下頭,扭著手指說:「可是,我幫大廚叔砍樹劈柴了,幹活吃飯,也不能算是白吃。」
舞茵痕看向後院中赫然新堆起來的小山似的柴堆,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兩天劈出來的柴禾,只怕能一直用到入冬。
舞茵痕嘆了一口氣,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風倚鸞回答。
舞茵痕說:「十五歲,年齡稍大了些,但也不妨事。你知道的,我這個客棧,除去食宿經營之外,還養著一班藝人,平日里給打尖住店的客人們唱個小曲跳支舞助興,以此換些賞錢。你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不學曲子太可惜了,以前是你師父護著你,不讓你學這些,可他這些年什麼都沒有教給你,你還白叫了他十幾年的師父,以後,就跟著我這裡的姐姐,好好學幾門技藝吧,一輩子無論飄落到任何地方,都能有飯吃。」
風倚鸞搖頭:「學曲子跳舞?我不會,也沒有興趣。」
舞茵痕很無奈,卻耐著性子說:「去學吧,沒有誰天生就喜歡什麼事情,工夫都是打磨出來的。聽話。」
老闆娘舞茵痕說完,便叫來領班的大姐,囑咐了幾句,讓大姐從明天開始,教風倚鸞學習舞樂曲唱。
然而風倚鸞對這些吹拉彈唱跳之類的東西,根本提不起任何興趣。
所以她每天仍然是在後院自己的小房間里睡大覺,睡醒了就混在廚房裡面蹭吃的,和廚師廚娘小夥計聊天,也幫忙做點打水、喂馬之類的雜活,偶爾才肯學上幾個音節。
由於她力氣太大,一個人能推倒三名壯漢,所以客棧上下所有人都奈何不了她,只能任由著她胡來。
三個月過去,她只學會了一支曲子,用笛子吹,還吹得半生不熟,幾次跑調。
老闆娘終於表現出生氣的意思,吩咐人教訓教訓她。
於是店裡的幾名夥計趁她睡熟時,把她抬著扔進了後院柴房內儲存蔬菜的窨井裡,並抽走梯子、收了長麻繩和藤筐,蓋上了窨井的蓋子。
不要以為每個密室中都會有奇遇,這個菜窨就只是個很深很寬大的菜窨,裡面除了蘿蔔和大白菜,什麼都沒有。
之後,地面上的人似乎就把她忘了……
一天後,地面上隱隱有馬蹄聲,嘶喊聲,哭號聲,和肆意放縱的大笑聲。不知過了多久又歸於沉寂。
五天之後。
生吃掉了幾十顆大白菜的風倚鸞,終於用手在窨井壁上挖出了一豎排可供攀爬的、直通出口的梯槽,頂開蓋子,帶著一身大白菜的氣味,掙扎著從下面爬了出來。
爬出來之前,她還憤憤地念著,要把那幾個小夥計暴揍一頓,然而等她的眼睛適應了地面上的光線之後,卻看到了令她驚駭的場景,讓她瞬間把想要揍人的念頭完全丟到了腦後。
客棧裡面已是空無一人,所有房門全都大敞著,樓上樓下一片狼藉,桌椅殘損,到處都是摔碎的酒罈子和破碎凌亂的杯盤。
大堂和客房內,隨處可見早已冷透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