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很高興你來找我,能夠餵飽你是我的榮幸。」他停下腳步,低頭鎖著她。
「我來找你是為了還保溫罐,不是來找飯吃的。」她好想遮住他那對像鏡子一樣閃亮的眼睛;明明就是單眼皮,眼睛體積也沒她的大,怎麼就那麼能放電呢?
「你累了一天,連飯都沒吃就跑來找我,以為我會相信你就只是單純要還我保溫罐?」他挑眉笑道。
方柏珍摀著發紅的耳朵,大聲說道:「搞不好我只是想再來一罐佛跳牆啊!」
成勛奇一怔,再次放聲大笑。
他笑到摀著肚子,整個人都彎了下去。
「哪有那麼好笑!」她被笑得惱羞成怒,氣得打他手臂。
他起身,仍是滿臉的笑。
她看著他笑出了淚光、濕漉而閃爍的眼,驀地別過頭,懷疑自己有心律不整的問題。
「我好久沒這樣笑過了。光憑這一點,無論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麼,所求皆準。」他扳正她的臉。
「我之前怎麼不知道你說話這麼怪?剛才是「發語詞」,現在是「所求皆準」?」方柏珍拉下他的手。
他反掌握住了她的,拉著往前走。
「可能因為我最愛的讀物是古文觀止、念的是中文系。」
她停下腳步,睜大眼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方醫師有何指教?」
「世界上果然無奇不有。」她嘖嘖有聲地說。
「是啊,這世界真的很神奇。」他握住她的手,嘎聲說道。
咕嚕!她的肚子大聲地回應。
她辣紅了臉,在他的大笑聲中,被他拉住手去吃了一頓她覺得此生最美味的消夜大餐。
那一晚,方柏珍和成勛奇其實沒聊太久,因為吃完消夜后成勛奇就將她送回家了,說是讓她好好睡覺。
隔天早上六點,他打電話叫她起床,騎了摩托車載她去吃早餐。
然後,一次、二次、三四五次……只要她沒值夜班,每天都有他接送去吃早餐。早餐吃得好,她的精氣神怎麼可能不好。
而且,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她告訴他,遇過一個剛移植腎臟的單身男子在病房中被惡夢驚醒,叫著說他太太出車禍了,結果捐贈腎臟者的太太,當時正因車禍被送到急診室……
他告訴她,曾經有位華僑客人來店裡說著年少往事,提到在台灣的初戀情人,結果那個初戀情人的先生正好坐在附近,聽到後來竟拳頭相向……
她跟他說她開刀時曾碰到病人沒消化的麻辣鍋或半個月前吃的蒟篛混著血水和大便噴發的盛況,而醫生就是要在那一堆腐渣裡頭動手術……
他跟她說,很多客人憶起亡者時,都會泣不成聲,因為人生最難受的,不是再也見不到,而是遺憾……
在彼此分享的過程中,她覺得是「天有不測風雲」,或者該說:「無常」。他則覺得人生「禍福相倚」,貧賤富貴者的唯一共同點,就是人都會死。但不管結論是什麼,他們都明白所有事物皆是一體兩面的,極好與極壞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方柏珍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她不曾和哪個男友聊得這麼盡興過,盡興到她開始在兩人沒碰面時,也會瘋狂地想起他;瘋狂程度讓她甚至開始慶幸她的工作太忙碌,否則老是在想他,實在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忙是好事。可是,太忙,通常就表示醫院病患多,例如今天急診送來一床在械鬥中受傷的患者。患者因為肝臟出血,所以他們得在血泊中動刀。手套、雨衣都阻止不了瀑布急流般的鮮血噴發,而她忘記穿雨鞋的下場就是,整條褲子染滿鮮血。
這時候,方柏珍還是老話一句——如果沒有愛和理想,在手術室是待不住的。光是手術台一站五、六小時的功夫,就是大考驗;之前有次還碰到生理期,她吃了止痛藥硬撐著幫忙開刀,連廁所都沒得去,結果自己也差點血流現場。
但那次,家屬沒有一句感謝的話,只因為病患沒救活,還找了一堆理由說要把他們告到死。
事實上,她要的不是對方的感激,只是希望家屬能理解,醫護人員不是神,但他們會儘力;只是有時人力不敵天力,何必苦苦相逼到讓醫護人員都萌生退意呢?醫病關係的緊繃,才是真正讓大家出走的關鍵。
好不容易結束手術后,方柏珍走出手術室,換上一身衣服。
「方醫師,有你的快遞。」
方柏珍坐在休息室里,頭昏眼花地抬頭,只見一個護理人員拿了一個紙袋塞到她懷裡。
方柏珍打開紙袋,拿出一張紙條——
隨便吃也好過什麼都不吃。
成勛奇的鋼筆字強勁有力,卻又清俊非常。
她低頭倒出紙袋裡的東西——黑巧克力、能量棒、小包裝堅果,和一些可以放在醫師袍口袋的零嘴。
她拿出一包堅果。被人照顧的感覺讓她頓感元氣滿滿,認為自己可以再為台灣醫療做出一番貢獻。
吃完堅果,她的手機正巧響起。該不會是成勛奇吧?
方柏珍以為是成勛奇,於是笑著拿起手機——
打電話給我。傳訊者是大飛學長。
和訊息一起傳來的,還有兩張照片——兩張她跟塗大飛在不同時間擁抱的照片。
「這是什麼?」方柏珍撥電話給學長,氣到手在顫抖。
「有人寄了這個威脅我。」塗大飛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死寂如枯木。
「你為什麼不去找禽始皇算帳?!」
「我連是誰寄的都不知道。」
「誰做這件事會得利?一定是禽始皇!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有這種卑鄙心思。」她握緊拳頭打向額頭,不許自己氣到哭出來。
「我也猜是禽始皇做的,誰讓我跑去跟他攤牌。但是,你叫我去哪找證據證明是他做的?萬一我老婆看到了照片,她會怎麼想……」塗大飛在電話那頭哽咽了。
方柏珍看著自己青筋畢露的拳頭,強迫自己深呼吸。
「學長對不起,你已經夠煩惱了。」她說。
「我不能再讓我老婆承受第三次流產。對不起,造成你的困擾了。」塗大飛在電話那頭沉聲說道:「我早該聽我老婆的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還連累了你……」
「千萬別這麼說。」
「先這樣吧,我只是先給你一個心理準備,我現在沒力氣說話了,你保重。」
電話掛斷,方柏珍起身衝進距她最近的廁所。
關上廁所門,淚水啪地奪眶而出。
混蛋!她好想揍人!
已經沒人要進來外科了,為什麼禽始皇還要用這樣的內鬥來斗死大家?!走進醫院大門,就算不是為了行醫濟世救人,至少也不該存心害人啊!
方柏珍咬著唇,哭到雙肩不停地顫抖;她也想加油好好地待下去,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真的不知道……
方柏珍閉上眼睛,命令自己什麼都不準想,否則她會瘋掉。
她拿起手機,想打電話給紀薇;但想起她正在歐洲,不知道她那邊現在幾點;想打給成勛奇,可他們交往也才沒多久。況且,現在已經是他的開店時間了,他應該沒空聽她說話。換成是她在值班中,有人打電話來跟她說心事,她一定會抓狂……
所以,她用力拍打著額頭,打到痛到麻木,再也哭不出來為止。
一切會過去的,會過去的——方柏珍這樣告訴自己,卻不敢這麼相信。
成勛奇開店幾年的經驗告訴他,生意沒有最忙,只有更忙。
所以,當他知道調來「OneDay」支援的調酒師JAMES車禍時,也只能嘆口氣,然後親自上場。
他是酒吧老闆,最應犧牲奉獻的人本來就該是他。
旁人以為開酒吧,酒錢好賺,但其實並沒有大家想像中的多。店內有要攤提的裝潢費用,人事成本和房租都是小看不得的支出。若不是因為他有心推廣調酒,想讓大家知道調酒不是在一般夜店喝到的那種為了讓人醉倒的麻醉酒精,他也沒法子一路堅持至今。
他始終認為好的調酒師必需能帶領客人慢慢對酒精產生抗體,進而成為能品酒之人。但在理想還沒達成前,現實就是身為老闆連喊苦都不可以,只能凡事一肩扛下。
原本想傳個簡訊給方柏珍,跟她說說情況,後來想想也沒必要,她也是忙到天昏地暗,沒必要再拿自己的事情去增加她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