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皇帝卻沒有繼續再說,而是閉上了眼睛,道,「皇位朕傳給你,但是有一件事要你去辦。」
「父皇有命,兒臣萬死不辭。」
皇帝這才陡然睜開眼,眼中暴射出一縷精光,吐出斬釘截鐵的四個字:「除掉福王!」
彷彿一聲驚雷從無聲處劈下,又彷彿是有一扇全新的大門在自己眼前展開。三皇子眼前微微暈眩,而後便聽到皇帝帶著疲倦的聲音:「去叫宰輔們進來,擬詔。」
天興十八年,九月初五日,帝崩,傳位於皇三子恪。
即便早有準備,聽到鐘聲時,福王府的眾人還是忍不住微微失神。那個逼得他們在這段時間之內狼狽非常的人,就這麼走了。
元子青和眉畔迅速從夫妻重逢的氣氛中脫離出來,雙雙出門去看福王,然後在門口遇到了元子舫和周映月。彼此對視一眼,便知道彼此的來意一樣。
進了屋,福王正坐在那裡出神,彷彿還有些難以相信,皇帝就這麼駕崩了。
「爹。」元子青上前一步,輕聲喚道。
福王轉過頭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慢慢的收斂起來,嘆道,「人生百年,不過如此。」即便是皇帝又如何?到底……爭不過天命。
「生死有命,還望爹不要過於悲傷。」元子舫道,「既然皇帝駕崩了,咱們也該進宮了吧?」雖然還不到舉哀的時候,但是這麼大的事,凡得到消息又有資格參與的人,肯定都要進宮,拜見一下新皇的。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行皇帝梓宮安頓好,便要先舉行新皇的登基儀式,而後才是為大行皇帝舉辦喪事。
而在新皇登基之前,總要先跟他見一見面,看看他的態度,才能讓人放心。畢竟誰也不希望讓新皇覺得自己怠慢了他,否則自己的前程就十分堪憂了。
雖然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先帝將福王府抄了家,至於人怎麼樣了,倒是沒人能說得清。但是這畢竟並沒有擺到明面上來,既然他們人還在這裡,宮裡出了事,就必須出現,否則將來追究起來,也是一個大不敬。
福王擺擺手,「你們先去吧。等到給陛下哭喪的時候,我再去便是。」
他現在只覺得滿心疲憊,對於這些事情提不起任何心思來。況且之前先皇曾經對外宣布他「重病」休養,既然如此,索性一直養下去。讓元子青和元子舫出面,也沒人能說出什麼來。
「也好。」元子青道,「不過,新皇想必還是要見一見爹的。」
當初的三皇子離開京城前往海州事,還親自登了福王府的門拜訪,元子青很清楚,這是一個能夠放得下身段的人,哪怕他如今已經是皇帝了。既然福王府幫助過他,這一面遲早都要見。
不過,王府這邊先表現出來自己的意思,也是不錯的選擇。讓皇帝知道,福王有了退意,以後的事情由他的兩個兒子來處理。這樣皇帝那裡的壓力自然要小得多。畢竟福王是長輩,而元子青和元子舫則是平輩。
「還得派人將祖母和娘接回來。」元子青又道,「這件事映月你來安排吧。盡量快些。」否則到時候哭靈的女眷們沒有福王府的人,就十分不妥當了。
安排好了這些之後,兄弟二人這才匆匆騎馬趕往皇宮。等他們走了,剩下的人就要趕緊搬回福王府去住了。先皇沒有撕破臉皮,那麼即便福王府被拆了,他們也必須先住在那裡,等著看新皇的意思。
雖然大臣們都已經改了口,稱他為皇上,但是元恪目前卻連身上的衣裳都還沒來得及換。給大行皇帝更衣,入殮,布置靈堂等等事情,都需要他親自跟著。除此之外,皇帝新喪,宮中難免會有些動蕩——這麼說只不過是為了面子好聽,其實就是那幾位明明也有資格上位最後卻被他踩下去的兄弟不服氣——這也要元恪親自來處理。
所以等到元子青和元子舫到時,便見新帝一臉疲倦的站在太極殿內,正默默的注視著大行皇帝梓宮。
「臣等參見陛下。」兩人立刻毫不含糊的行了禮。雖然三皇子才剛剛登基,但他們的心情調試得很快。畢竟這個人,有一大半是福王府推上去的。
「你們來了。」看見他們,元恪立刻擺出親切的臉色,問,「王爺的身體可還安好?」
連福王沒來的理由也提前想好了。
元子青道,「多謝陛下掛心,想來父親知道了,病便能好得快些。他老人家本來也打算進宮,只是力有未逮,只好讓臣等代為前來。」
「身體要緊。」元恪沉默片刻,道,「回頭朕得空了,去看望王爺。」
「多謝陛下。」元子青沒有拒絕。
這一番套話都說完了之後,殿內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元恪正不著痕迹的觀察元子青。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之前也見過他,但元恪對他的印象,卻始終停留在小時候,那時元子青時常會被先皇接進宮來調養。他小時候生得極好,惹人喜愛。可惜就是身體不好,人也顯得有些病弱,不過即便是這病弱,在他身上,也能夠顯出一種別樣的氣質來。
那是元恪最熟悉的元子青。也許是因為最初的記憶過於深刻,所以直到剛才,他對元子青的印象都還停留在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孩子身上。結果一個完全陌生的,身上帶著某種氣勢的人突然打破了他的固有印象,闖進他的視線里,元恪才陡然警覺,如今這個元子青,身上已經沒有一絲病弱之氣。
而且他聰明、沉穩、機變百出……他想出來的那個答案,連先皇都曾滿口讚歎。
一想到這裡,元恪便突然不自在起來。哪怕他此刻是皇帝,元子青見了他,要先行跪禮,他還是覺得有一種被壓迫的感覺。
他忽然有些明白皇帝面對福王時的那種感受了。但也許自己的感覺會更深刻一些,因為福王更平庸,而元子青則更加鋒芒畢露,簡直刺得他坐立不安,如果不能將這個人打壓下去,他恐怕要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皇位坐不穩。
元子青。
要怪就怪他過分能幹,計謀也太出色,不管是誰坐上這個位置,恐怕都很難容得下他。
先皇臨終前跟他說的那些話,一句句重新浮現在元恪的腦海之中,最終都化作了斬釘截鐵的四個大字:除掉福王!
他的心似乎都跟著震了一下。
皇帝緩緩回過神來,眼前的元子青低垂著頭,這是一個順服的姿態,藉由這個姿態,他身上那種逼人的氣勢似乎完全消失,看上去就像是個普通人。這讓元恪的心裡稍微緩和了一些。
他有些明白先皇為什麼要說那些話了。因為如果是他自己,很可能根本拿不定主意,要去動福王府。畢竟他們身上的,是從龍之功,而且勞苦功高,再說……
然而如果有了「先皇遺詔」,那麼一切都可以推到先皇身上去了。哪怕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因為本來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借口。
想到這一點,元恪終於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冷氣。
自家父皇算無遺策,甚至連此刻的情形都算到了。如此一來,自己費盡心思想要隱瞞的那些事,究竟有幾件瞞住了他?
他不說話,其他人也不說話,直到有人來請元恪,殿內的氣氛才終於一松。
元恪匆忙離開,只剩下元子青和元子舫站在這裡。兩人對視一眼,退出殿外,跨過門檻時,元子舫低聲道,「陛下似乎有些不對勁。」
元子青轉頭看了一眼大行皇帝梓宮,臉上的表情連半分波動都沒有,「他對咱們起了疑心。」
「疑心?」元子舫皺眉。這是怎麼說的。
「暫時還不會發作,等喪禮過後再告訴家裡。」元子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道。
元子舫點頭。現在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如果再添這麼一件,簡直令人頭痛。原本以為新皇登基,一切就自然都沒問題了。可現在看來,舊的問題固然消失了,新的問題卻又來了。
登基大典就安排在三天後,那時宮中已經基本穩定下來,喪禮的準備也都做得差不多了,便不至於這麼忙亂了。
典禮並不盛大,卻十分肅穆。元恪在百官的簇擁之下,謁太廟,祭先祖,最後皇袍加身,再由有威望的宗室親長為他戴上皇冠,典禮便成了。從今日起,他就是大楚第七代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