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話 雲中之君

第21章 第二十一話 雲中之君

玉兔東升,冰輪初轉,城外的營地升起了篝火,從遠處望來,星火點點似可燎原。

今晚,是最後一次在外露營,等到天明就入城。始皇帝的隊伍過於龐大,不能像一般官員或古代諸侯一樣借用或徵用民宅,秦律也不允許這樣假公濟私的行為,出差的官員口糧都要自備,就算是始皇帝的隊伍也不能勞師動眾。自項氏出發,隊伍一直都是露營,趙心兒表示要陪正神,她的隨從們自然要追隨君主。遠嫁的新娘,沿途露營,在懷子眼中是多麼令人擔憂。吾先君懷王當初也是這樣到秦國的吧?就這樣到了異國他鄉,就這樣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國家。他的孫女也是這樣的命運嗎?女子無家,嫁而有家,女子無國,聘而有國。懷王之孫是被皇帝聘為皇后的,是擁有一國的女子,是擁有符、璽的女君。這樣榮耀,這樣顯貴,是多少女子得不到的,怎麼會不幸福?可是皇帝已過半百,皇帝百年之後,她又該怎麼辦?懷子的擔憂無法消除,為了懷王,也為了懷王之孫。不嫁的宗室女為家族傾盡一生,少不了為後代擔憂。

送嫁的屈由、景華、昭忌由此告辭,等過了夜就啟程返回。他們帶來的年輕人中也有一些人願意留下來事奉女君,皇帝也表示希望他們能陪伴皇后。項莊在出發前被季父囑託要等到皇后歸寧時再回來,庶士們也留給女君。懷子依然不放心,堅持要留下,項梁的兒女也陪著她。塗山丘覺得不能就這樣留下懷子自己回去,他叫屈由替他帶信回去,叫項子幫著照顧一下塗山氏,讓出嫁到屈由家的同母妹和她的丈夫到塗山氏住一段時間,幫著處理一下族中女眷的事情和主持一下日常祭祀。他自己就帶著隨從們留下來保護懷子,等皇后歸寧再陪懷子一起回來。

在這個有些忙碌的夜晚,趙心兒並無睡意,披上保暖的衣物,在營帳附近閑步。皓月當空,彩雲掩其鋒芒,藏其真容,故而被楚人稱作雲中君。與他相對的是東君日,日升於東方,所以是「東君」。這是之前在項氏的時候,季父告訴她的。

楚的文化風俗,與秦不同,與中原諸國更不同。中原諸國自恃清高,看輕楚人,也不待見秦人。楚國貴族奉周天子之命與當地的本土居民「楚蠻」通婚,中原諸國就以「血統不純」為由,將他們當做外族。秦國雖然發跡得早,在那些王公貴族的眼裡,這種趙氏庶子出身的國家自然沒有趙國這樣的趙氏嫡子重要。然而,楚為強國,秦亦為強國,二強聯姻,雖有相鬥,終是使天下落入一方之手。如今,天下是始皇帝治下的天下,秦帝國才是正統,中原諸國已失去了往日的輝煌。正如這雲中之君,藏其身,待其時,借東君之光而亮,賴眾星相捧而明,也不知能撐到什麼時候。

諸侯為君,臣為子,所謂君子,也只有貴族才能被這樣稱呼。地方豪族也只能被稱為百姓,不算是君子之列。一般人是民,並不能被稱為百姓,這與趙心兒的時代不同。君子有君子的氣節,即使是國破而家敗落,也是不甘心為民的。昔有商舊臣孤竹國王子二人,名為伯夷、叔齊。商亡后,天下屬周,米粟亦屬周。身為商臣,不食周粟而死。這就是君子的氣節,生為諸侯親族,身為食君祿之人該為天子做的事。

然而,周卻沒有這樣的忠臣,周興於諸侯,亡於諸侯。周天子被諸侯放逐,之後天子之位空懸26年。這26年來戰亂不斷,諸侯之間不斷爭鬥,直到最後由始皇帝一統天下。不再有天子,只有皇帝。不再是天之子,而是受命於天之人。做成了這件大事,人終於可以自主了,正如《呂氏春秋》所說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這個天下,不再是天子一人的私有財產,而是皇帝帶領著天下人,一同經營,在同樣的標準之下,共同發展。

可是,始皇帝本人卻得不到與之相應的評價。

在始皇帝治下的秦,法度與風俗都是不同的。天子為始皇帝,民為黔首。法度嚴明卻不苛刻,福利制度與社會保障也很完善。對於黔首而言,安居樂業並非難事,可是對於官員而言,無疑是工作量極大且承擔著沉重的責任。稍有不慎,就會被下屬檢舉,不能使用卑劣的手段達到目的,只能努力工作,時刻保持完美的形象,不讓檢舉者有機可趁。因此,官員必須是能吃苦耐勞又有才能的人,不是那些亡國的貴族可以做到的。才能出眾的貴族,並不少見,只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他們的自尊心不能接受。秦的官員,不論出身,就算是奴隸和罪犯,只要有可以勝任這個職位的能力,都可以為官。

貴族自然是不願意與這樣的人競爭的,寧願守著貴族的氣節,坐吃等死,等家門敗落了,就怨恨始皇帝。因為亡國,所以沒落,因為律法嚴明,所以只能餓死。看似很有道理,實則毫無道理。只不過是不會經營,又不肯努力的貴族找的借口罷了。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不順應時代的舊貴族終究會被時代遺棄,而順應時代的貴族不再以血統為傲,成為了能適應新時代的一般人。

所以,項氏依然能夠生存,雖不似往日的繁盛,但不至於貧窮。畢竟項氏是楚的貴族,並沒有中原貴族那種不明所以的氣節。楚人只知道勇武,不能完成任務,作戰失敗,必須以死謝罪。至於亡國,非戰之罪,只是天命使然。秦、楚本就是姻親,就算是秦滅楚,楚人依然可以心安理得的生活下去。都是兒女親家,身上流的血都有相同的部分,不用太計較。

這些道理,早已蒙塵,在歷史中存在著,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人淡忘。作為千年之後的人,趙心兒本不該了解這些,也無法理解古人的思想。可是,自穿越之後,她對於這些古代的思想,並沒有不適應,倒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因為阿兄在身邊的緣故嗎?似乎不像……說起來,這是阿兄的時代,也是她的前世公子心所生活過的時代,同樣的時代,相似的事件,應該會引發記憶。本該如此,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公子心殘留的記憶,就好像消失了一樣,完全沒有跑到外面來的意思。

現在的趙心兒,是趙嬴,始皇帝唯一的妹妹,與公子心沒有任何關係。歷史的細節再次被改寫了,原本不在史冊上的公子心存在過,始皇帝除了長安君成蟜之外又多了一個兄弟,這是第一次的改寫。改寫后,應該存在的公子心變成了趙嬴,始皇的同母異父的弟弟,成了同父異母的妹妹,這是第二次的改寫。現在的秦帝國,是正神一尊神的。所有的細節,都按正神所希望的那樣改變。不再是史冊上的始皇帝建立的秦朝,只是「秦帝國」,正神創造的秦帝國。始皇帝沒能活到50歲,人間五十年,與天下相比直如夢與幻。許多掌握著天下的人,都是49歲而亡。四十九年一朝夢,一期榮華一杯酒。49年的榮華,就像一杯酒,請君滿飲此杯,一嘗我艱澀苦辛。

正神卻是存而不活,可長久不滅。正如玉璽上所刻的八字篆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步華庭兮美人見,

承君恩兮長相伴。

志於四方兮征伐斷。

受命於天兮既壽永昌。」

不知不覺中,趙心兒使用了不曾學過的這個時代的楚地方言,吟唱起從未聽過卻又深深刻在腦海中的句子。於此月下,在此山野,楚美人著秦服梳秦妝,吟唱楚辭,為秦君壽,以此身事奉吾君大兄。

「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夜深了,快休息去吧。」

「嗯。」

在深夜穿戴整齊,背著長劍,甚至戴上了自己廢除的冠冕,一定是有什麼事發生了。這些是正神自己的事,趙心兒不會過問。既然阿兄希望自己去休息,聽話就好,這裡是阿兄的世界,正神的秦帝國。

夜深沉,雲霞掩月。月宮中,一隻小白兔背著葯囊,抱著掃帚,艱難地將落下的桂花掃到樹根底下堆起來,並向桂花樹下的某紅色物體撒著草藥,似乎是在殺毒。一尊紅色的神歪歪斜斜地靠著桂樹,桂花紛紛落下,堆積起來,已埋到他腰間。而他卻毫不在意,金樽當爐,掌心作火,桂花為薪,煮酒自飲。懸浮在空中的玉壺裡裝著桂花酒,在金樽空了之後自動續杯;彩雲做成的几案之上放著一隻桂花木製成的漆盒,盒子里是桂花糖年糕;漆盒旁有一隻裝著桂花油的白色瓷瓶和一隻裝著糖桂花的透明玻璃瓶。

火一般的短髮微微捲曲,三條彩帶一般的羽冠從頭頂垂至地上;身上披著一件由羽毛組成的七彩大氅,羽毛落了一地,與掉落的桂花相互覆蓋,向上堆積;廣袖峨冠,衣緣上織有五彩花紋,紅底的衣料上用金線綉著他的本名,腰間的衣帶上墜著明珠,將四周景物照亮,竟有燈火通明之象。細長的眼睛,眼角向上勾起似乎要深入髮際;金色的虹膜透著紅色佔滿了整個眼球,圓形的瞳孔比常人要小上許多;鼻樑高而直,鼻尖向內勾起,看起來像鷹喙一樣;左耳上墜著一隻赤色的金屬耳環,冒著熱氣,似乎溫度很高,隨時都能重新造型;青色的臉上沒有任何光澤就像黑洞一樣,彷彿連光都能吞噬。

青面的神自顧自地飲酒,即使發現了在一旁飄了很久的正神,也絲毫沒有要起身招呼的樣子。青面的神名為「日」,被楚人成為東君,是人類居住的地球所在的太陽系中唯一的太陽,也被人稱為太陽神。如今,他正值壯年,卻不再熱心人類的事,竟占著沒有了雲中君月的月宮,靠著桂花樹,放棄了思考,只是發著光,將月宮照亮,而自己的戰車則扔給了九隻三足金烏中的一隻,便不再過問。

如今,月宮也更清冷了。原來有雲中君月在,雖是寒光,倒也清亮。那時草木豐茂,萬物滋養,生機盎然,一派祥和之景。黑面的神,著黃衣,一副公正無私的樣子,愛護著月上的一切,也庇護著地上的人類。後來,有一位名叫姮娥的人類女性意外地飛上了月宮,月收留了她。再後來,人類陷入了災難,月將月宮託付給這位女性打理,自己去了人類居住的地方。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如今他都不曾回來,姮娥也捲入了人類的事件中被迫離開,甚至連本名都不允許再被使用,形象也變成了蟾蜍。

約定的期限,是桂花樹再次開花的時候就回來。如今,桂花樹一直開著花,不曾斷絕,月宮的生靈也只剩下了這棵桂花樹和一隻常年製藥洒掃的小白兔,萬物凋零,竟成了荒蕪之地,廣寒之宮。小白兔是月的親族,自然是不離不棄,即使月球崩壞也不會離開。就像三足金烏一樣,作為日的親族,三足金烏也會堅守著日的戰車,即使火焰不再燃燒也當一起消亡。

東君也曾想過將月找回來,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的。經歷了各種失敗之後,東君放棄了思考,一直在月宮的桂花樹下坐著,喝著酒,以自身的光照亮月宮,就算是被桂花掩埋,被小白兔當病毒一樣撒藥粉殺毒,也不再挪動分毫,只揮揮手,叫器物自己動起來,讓他能喝到酒,吃到東西,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正神也不說話,自己飄著隨便參觀一下月宮。反正現在月宮無主,東君這種不速之客自己在頹廢著沒空也沒資格管別的神。小白兔將最後一點藥粉都撒到東君落在地上的羽毛上之後,抬起頭,看到了這在隨便飄的正神,趕緊去扯了一片彩雲,請正神坐下,然後洗洗爪子去找找還有沒有沒被東君污染過的桂花,轉了一大圈才發現,所有的落下來的桂花都被東君污染了,桂花樹旁有東君,小白兔對羽毛過敏過不去。

無奈之下,小白兔只能翻箱倒櫃找了一小包留著過年的綿白糖,給正神泡了杯糖水。又找了幾顆不久前姮娥找神捎給他的牛奶糖,放在正神旁邊的環形山裡,假裝是用碗裝著的點心。正神沒有嫌棄這看起來就很寒酸、實際上是在流血淚的招待,給了小白兔一包草藥種子。小白兔動了動嘴,豎起了耳朵,眼睛也明亮起來。他仔細地收好了草籽,蹦到了桂花樹旁,把東君放在彩雲上的桂花糖年糕拿過來給正神當茶點。

有正神在,小白兔似乎也不對羽毛過敏了,但依然嫌棄東君,在他的腦袋裡,清清楚楚地寫著東君就是病毒,需要撒藥粉殺毒。正是應為東君有事沒事就來桂花樹底下坐著,雲中君月才會冒著回不來的風險,經常去人類那裡。因為月也對羽毛過敏,抗過敏的藥物只有在人類那裡才能找到。經常混跡在人群中的月,更了解人,也更偏愛人,在人類陷入災難的時候義無反顧地去幫助他們,然而人類對他的回報卻是永遠將他留下。

小白兔不會說話,東君不想說話,正神也不說話。就這樣,正神喝完了小白兔給他泡的糖水,帶走了東君吹過來的彩雲上放著的兩瓶桂花製品和年糕,回到了出發的地方,時間並沒有流動,依然是他出發的時候,只是多了一些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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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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