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疑竇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天鳳四年的早春二月,已然是春光明媚。
南風中攜裹著布谷鳥報春的呢喃,剛冒出頭的綠草嫩綠惹眼,從花架上漫下來的柔嫩花枝上業已見得星星點點明黃色的花苞。
用不上三五日,這兒就會開成一片小小的迎春花海洋。
已經是辰時末了,漆里舍四下里卻是寂靜一片。
燦爛的陽光從鎏金鑲玉的門縫處流進來,暈開一地光影。
外屋來往的婢女們全都躡手躡腳、屏聲靜氣地,生怕驚擾了裡屋女公子的睡眠。
女公子前些日子得了場風寒,纏綿病榻間始終高燒不退。
翁主急得不行,真定王宮的侍醫來了一趟又一趟,苦澀的湯藥也餵了一碗又一碗,昨夜終於慢慢退下燒來。
清晨的時候侍醫來看過,說是已無大礙,好生休養便是。
翁主早已熬得眼底發烏,聽了這話臉上終於有了笑意,叫人賞了侍醫好生送出去,這才放下心回房去睡。
郭聖通頭昏腦漲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已經是巳時四刻了。
她渾身乏力,昏昏然望著雲鳥青雲流轉的帳子頂發了好半天的呆。
她心裡為什麼好似壓著一股叫她喘不過來氣的難受勁?
這種感覺就好像她離家許久乍然回來,看什麼都陌生又熟悉,心中酸楚歡喜感慨全涌到一塊。
但是,她怎麼會這麼想呢?
她不過是病了一場,再說她長到現在,離家最久也不過是在外祖家小住上半月。
現下的感覺倒像是闊別了幾十年才重新回到家中。
空氣中氤氳著闍提花香,甜香馥郁,叫人恍如置身百花盛開中,沉醉不已。
她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竟覺得這香味似乎也隔了好多年才聞到一般,鼻子一酸,兩行清淚悄無聲息地順著臉龐流下來。
她這是怎麼了?
她心下又是訝然又是好笑,伸出手拭乾淚痕,把頭埋進錦衾里,深吸氣來平緩情緒。
她在心底對自己說,不過就是病了些日子,有什麼好哭的?
她慢慢地闔上雙眼,想再睡一會。
病下的這些日子,阿母是又急又怕,她想快點好起來。
但懷疑不安的種子一旦在心底灑下,就會攪弄得人再不得安生。
郭聖通窩在被衾中閉著眼躺了兩刻鐘,怎麼都沒有睡意,反倒是心間這股心酸難受的勁越來越洶湧。
她很想哭,很想放肆大聲地哭。
她這是怎麼了?
郭聖通咬牙撐著乏力疲軟的身子,慢慢地坐起身來。
她輕輕地掀開錦被,撥開雲煙般輕柔的床幔,趿著絲履下榻。
也不知是不是在床榻上躺了太久,身上一點勁都沒有,甫一腳踏實地竟叫她有些眼前發黑。
她坐回榻上,閉著眼把這陣發暈的勁熬過去。
太陽穴隱隱作痛起來,她伸出右手去按壓了一會,才終於好受些。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緩緩地睜開眼。
她很肯定,這裡就是是漆里舍,是她自幼就住著的地方。
但她怎麼就是覺得她離開了這裡許久許久?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繞過床榻前精緻華美的幾座座屏,慢慢地走到南窗下的葦席上跪坐下來,眼神沒有焦點地掃過這屋中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熟悉的模樣,掐絲鎏金饕餮紋香爐、寸錦寸金的蜀錦窗幔、璀璨奪目的珊瑚樹、赤金麋鹿、和田玉寶船、珍珠珠簾……
一水製作考究的楠木傢具,架子床、軟榻、幾、案、箱、櫃、屏風,黑面紅繪,漆質光亮,飾以紅綠相間的雲紋,在陽光照耀下發出柔和的光芒,華貴非常。
常夏曾不經意間說起光是榻前這座銅框架漆屏風就得費萬人之力,郭聖通的目光便在這架奢靡華貴的屏風上多流轉了片刻。
心下半是憤然半是焦急地想眼看著國將大亂,家裡卻還是這般太平安逸,仿若世外桃源般。
啊?
郭聖通被自己心中的念頭唬了一大跳,眉頭緊蹙起來。
她怎麼會如此肯定國將大亂?
她不過是八歲的女孩子,自幼養在深閨里,卻也知道新朝剛立,建興帝臨朝,天下承平。
哪來的天下大亂呢?
但她越是這般勸慰自己,心底卻越不安。
耳畔隱隱傳來一陣猖狂的譏笑聲,彷如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
青天白日地,這屋裡明明就只有自己一個。
郭聖通心下大駭,只覺後背發涼,渾身都被瀰漫開的寒氣纏住,動彈不得。
她的太陽穴疼得更厲害了,她想一定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是什麼呢?
她心下毫無頭緒,目光茫茫然地掃過屋中的一切。
晃過浮雕雲鳥紋漆木案上連弧紋銅鏡時,她也還是漫不經心,但轉瞬間她就有些不敢置信地轉過臉來。
她剛剛似乎在鏡子中見到一張中年婦人的臉?
那是誰?
總不會是她吧?
她腳下都有些發軟,卻還是鼓起勇氣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咬牙站起身來,來到銅鏡前攬鏡自照起來。
昏黃銅鏡中的她,分明還是八歲小女孩的模樣,肌膚細潤如脂,朱唇榴齒,雙眸顧盼間靈氣十足。
還好,還好……
郭聖通心下鬆了一口氣,安慰自己剛剛定是眼花看錯了。
但新的不安又冒了出來,鏡中稚嫩的自己,似乎也有些陌生。
她好像不是這樣的,或者說不是這般年幼。
鏡子中晃過一張中年婦人的臉,白皙的肌膚,古井無波的雙眸,滿頭珠翠雍容華貴。
這張臉和自己本來的模樣越看越像,彷彿就是自己將來的模樣。
耳畔似乎還傳來聲聲悲痛的哭喊聲,句句泣血。
仿若有兩三個男聲叫的是「母后」,其餘紛紛雜雜的女聲叫的是「太后」。
母后?太后?
現今天下只有一個王皇后,哪來的太后?
她惶恐不安地想找著聲音的來源,但四下里靜得嚇人,屋外婢女們窸窸窣窣幹活走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哪有人說話?更別說喊叫了。
郭聖通渾身都冒出冷汗來,她踉蹌著跑回了榻上,躲進被子里瑟瑟發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