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新燕啄春泥(11)

誰家新燕啄春泥(11)

左腿和右腿如果一定要選一條,當然是選砍過以後還能瘸著走的那條。

「我明白了。」老先生緩慢出聲。「人手裡擁有的越多,面臨的抉擇越艱難。明辭,你心裡後悔嗎?」

他看過來,那目光深深,像是要穿過他那十年的征戰,一直看到昔年在滄州衛里任著千戶的那個他。

他答不上來。

後悔嗎?當然是會的。

如果他不走上這條路,他就根本不必對她做出這麼殘忍的事。

不必與於他有著那麼大恩義的衛家舉起屠刀,不必與她經歷這麼多悲歡,而順遂著她的心愿,守著小家小業,生他好幾個孩子,看著他們婚嫁,然後平安到老。

可是,局勢那般,他不逆流而上,他與她還有兒女們,或許早就已經死在戰亂里,也或許還在戰爭與饑寒交迫里惶惶不可終日的掙扎。

讓他對著妻兒老小的苦痛而無可奈何,他也做不到。

他只覺得,他擁有了他們,便應該盡全力給她一個盛世。

從這點來說,他又談不上後悔。

有了這天下兵權,這江山他便擁有一半,他至少,可以護她周全。

「衛家要死人,沒有問題。」老先生的聲音在長久沉默后響起。「明辭,衛家也欠你一條命,當年是你替我們衛家找回了羲兒母親的屍體,是你替衛家報了這仇。

「羲兒執意要嫁你,不是你千辛萬苦護著她回來,她死在半路,你也與我們沒有干係了。

「我和你兩個叔叔都老了,就是留著不殺,也活不久。回頭我自會有個交代給你。

「作為男人,作為飽受過戰亂之苦的子民,我能理解你。

「但是羲兒是你的妻子,你殺了她的家人,你傷了她,她會恨你。她對你的恨,你得受著。

「我們衛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也能明白你有大義,但她是我的女兒,她為了你,沒有哪一處不捨得捨棄。唯獨是你傷她,她一絲一毫都不能忍,我們也不能忍。作為丈夫,你傷了她的心,你就得賠!」

他手指一下下地戳在他的胸口,不是刀劍,卻勝過刀劍。

唯獨是他傷她,她一絲一毫都不能忍。

他何嘗不知?

從他有了這個決定時起,他就不再奢求她會原諒他。

他對她的信念,已從與她白頭到老,變成遠遠地看著她壽終正寢。

他在書房一直坐到將近天明。

老先生何時離去的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出書房的時候,淮哥兒晨曦里親昵地喚著外公,說,父親今兒就會來接我和母親去京師,外公也會跟我們一起去吧?

……

老先生怎麼回答的他已經忘了,或許是他根本沒有勇氣聽。

他是個凡夫俗子,他並不是神。

有時候他也會害怕。

情人的眼淚,稚子的期盼,都是溫柔的刀。

第二天他帶著隨屬到達滄州,然後們出發去南郊給淮哥兒過生,臨行前衛老先生暗中遞了張紙給他。

紙上寫著會受刑的人,這些人將會死在李錠派來的那些人手下,以此掃除李錠的疑心。

而假扮著的衛家人的那些人,會死在他燕王部下的刀口下。

那一日他像是懷裡揣著顆炭。

起初她渾然未覺,是完全不會想到他會對衛家下手,又或者是他這些年的情緒已經控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總之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把兒子和賀蘭及霍究趕到另一架車上去,然後抱著他的胳膊膩著他,不停地跟他說話撒嬌。

四個月沒見了,他也很想她。

他抱著她,在懷裡一根根地吻著她的手指頭。

她淘氣地將手指尖伸進他嘴裡挑逗他,佯裝兇悍地問他這四個月在京師,有沒有勾搭別的少女?

她真是能讓人瘋狂。從當年單純又執著的小姑娘,變成如今美艷的少婦,在丈夫面前的一切行為,卻也仍然不失少女的嬌憨。

他仍然為她發狂。

他願意把她寵到心尖尖上,讓她有絕對資格為所欲為。

但他又悲傷地知道,這樣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們很快到了南郊,他帶著他們倆去莊子里散步,又去鎮上買了許多東西。

淮哥兒很高興,賀蘭很淡定,與霍究研究起了街頭的雜耍班子們背後的奧妙。

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到即將有場浩劫將發生。

夜裡,他在房裡拭劍,她忽然長發未挽闖進來:「衛家出什麼事了?為什麼剛才來人說好多官兵把家裡包圍了!」

他望著亮起寒光的劍刃沒動。

她急切的樣子,甚至令他陡然有股想要跑回去阻止他們的衝動。

「你說話呀!他們為什麼包圍衛家?!」

她急得跺起腳來,也許是正卸妝的時候聞訊跑過來的,身上袍子散著,長發散著,腳上還沒有穿鞋。

「是不是你有危險了?李錠想對你做什麼?」她眼裡忽然有了些惶恐。

她的感知總是這麼敏銳。

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她開口。

說這些人的確是沖衛家來的,是他帶過來殺她的父親叔嬸與侄兒女的?

說她等了他十年,等來的就是他的殺戮?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他連呼吸都是帶著罪孽感的。

「你說話!」她大聲叫喊起來。

他回一回神,彎腰把她抱到椅上坐著:「先把鞋穿上。」

「我衛家都被圍住了,你還有心思管我穿不穿鞋?!」

她聲音凌厲,他猜她是察覺到什麼了。

他盯了地下片刻,望著她:「他們是來殺衛家人的。朝廷有旨意,讓我做表率,殺掉血統純正的妻族,以為天下人的示範。」

她身子立時就僵住了。

「我沒有聽錯,你要殺掉我們衛家的人?」她的聲音輕輕,彷彿問重了便會引出不想聽的答案。

他沉默,最後點了點頭。

「兵權和衛家,我只能保一個。」

他從來沒有想過兵權和衛家,這兩者會存在衝突。

這兩者本來就應該和平共處的。

如今不管怎麼說,他手上也沾了衛家人的血,是他容許這一切發生的。

他是兇手,勿庸置疑。

「蕭放!蕭明辭!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生!」

她扯開嗓子捉著他的衣襟將他搖晃,在用全身的力氣咒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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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庭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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