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奉天趙府
光緒二十一年的這個初夏來的有點早,才剛進六月份,一到晌午那日頭就白亮的刺眼,火辣辣的陽光從頭頂照射下來,就像大土窯里那烘烤土坯的烈火。網
奉天府南關口的天主教大教堂前,趙四提了一包紮捆的嚴嚴實實的藥材從天璣和藥鋪里出來,抬頭瞅了瞅頭頂上那輪**辣的日頭,嘀嘀咕咕的罵了一句,這才在門前的下馬石前解了韁繩,趕著自己個那頭還算壯碩的老驢,晃晃悠悠的沿街奔北直走。驢車在坑坑窪窪的街面上左轉右拐的走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最終在鎮邊門左近一處宅子的後門小巷裡停了下來。
這座宅子從外觀上來看規模著實不小,單單是這個後門的衚衕,就延伸了將近十數丈之遠,牆內綠茵叢生、鳥鳴蟬唱之聲不絕,看樣子應該是一個後花園之類的所在,環境清幽宜人,唯一的遺憾是這段牆垣看上去有點年久失修的樣子,淡青色的方磚院牆破損的地方頗多,很有幾分殘垣斷壁的樣子。也就是在這份青磚斷牆、綠樹掩映之中,一個嵌著斑駁紅漆門板的角門佇立在那裡,門洞上方掛著一塊有了年頭的黑匾,上書兩個大字——「趙府」。
要說到這趙府,在奉天城裡也算是排的上號的大戶人家了,老爺趙晉先自祖上兩代起就在朝廷為官,而到了他這一代,趙家更是能人輩出,除了趙晉先本人晉身從三品的副將之外,他的三個兒子,也全都在軍中謀得了一份差事,按道理說,像這麼一個高官輩出的家氏,趙家應該能夠風光幾代了,可它偏偏就應了那麼一句話:天有不測風雲。去年年頭上,甲午變起、倭寇犯邊,趙家的巨變也由此而生。先是效力於宋慶宋提督帳下的長子趙千朔戰死太平山,緊接著就是次子趙千方殞命田莊台,至於說三子趙千棟,他最終雖然留下了一條命,可因為頭部受創的緣故,直到現在還渾渾噩噩的,整日里行事乖張不說,那張嘴巴里還總念叨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讓人聽得雲山霧罩,不知其所云。
現如今,趙晉先因在甲午變亂中督戰不利,已隨依克唐阿將軍進京候辦,他們是年初走的,到現在小半年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回來,此行估計是凶多吉少,原本就因為失卻了主心骨而變的人心不定的趙府,這幾個月就宛如是變成了一座死宅,半點生氣都沒有了。
趙四在趙府後門前停了驢車,隨手拎了那包藥材,推開角門的門扇,閃身進了院子。
正如外面所看的那樣,後門內是一個佔地寬廣的花園,花卉樹影間一道石板拼成的小路蜿蜒曲折的通向內晉,而在小路的盡頭處,就是一道青磚灰瓦、開了一個月亮門的環牆。
趙四沿著石板路往裡走,剛一繞過小月亮門,迎頭就撞見一個打了兩條大辮子,身穿一襲花布棉襖的小丫鬟。
「趙四哥,你咋才回來,大奶奶找你好幾次了,」小丫鬟最多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清純的面相上帶著一股子無法掩飾的天真,她手裡端著一個托盤,站在一晉偏房的台階上對趙四說道。網
「哦,是不是葯的事,我已經抓回來了,正好,你給大奶奶帶過去吧。」這小丫鬟別看年紀不大,可在趙府的下人里,她倒也算得上是一個人物,畢竟是大奶奶身邊的使喚丫頭,趙四作為一個外宅的傭人,跟這小丫頭說話還得賠上幾分客氣。
「葯你就給我吧,不過大奶奶那兒你得自己去回,」小丫鬟從台階上跳下來,順手接了藥材放在托盤內,轉口又說道,「對啦,今兒早些時候三少爺也清醒點了,他鬧著要出去轉轉,我估摸著大奶奶找你可能也是為了這事。」
「三少爺清醒了?」趙四的臉上露出喜色,他倒翻了雙手,將手背在粗布大褂的下擺上蹭了蹭,追問道。
「清醒多了,」小丫鬟笑道,「今兒早上他還去給老夫人、大奶奶、二奶奶請了安,這麼些日子了,我還第一次瞅見老夫人露出笑模樣。」
趙四心說:那是肯定的,如果老爺進京回不來了,那趙府闔府上下就是一門子的寡婦,倘若三少爺清醒不了,那這一家子就連個主心骨都沒了,試想,在這種局面下,老夫人還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那,那三少爺現在不說胡話了?」趙四想了想,又追問了一句。
「啥叫胡話啊,我就聽著三少爺說的那些話有道理,」小丫鬟白了他一眼,嘀咕道,「要是咱大清國......算啦,跟你掰扯這些也沒用,瞎耽誤工夫,你自己收拾收拾,先到三少爺那兒去一趟,然後去見大奶奶吧。」
「記得了,」趙四應了一聲,看著小丫鬟一扭一扭的朝內宅方向去了,這才整整身上的破褂,風風火火的奔西廂去了。
趙家三少爺,自然也就是趙千棟了,甲午變亂之前,他可以說是趙家最有前途的一個小子:十五歲入京師同文館,十八歲進入剛剛創辦的北洋武備學堂研習西洋軍事,二十二歲,也就是大前年從在學堂畢業之後,就被時任黑龍江將軍的依克唐阿看中,破格調入黑龍江的鎮邊騎軍,授素金頂、綉犀牛錦袍,在鎮邊軍馬隊統領永山的帳下任正七品把總。年前,倭寇進犯,永山率鎮邊軍馬隊逆襲鳳凰城,結果在城外遭遇倭寇伏擊,永山戰死,趙千棟本人也因中了炮彈流矢身受重傷,昏迷經月不醒。現如今,朝廷與倭寇簽了什麼協約,北地這邊的戰事是停了,可那幫子戰死、負傷的將員,朝廷卻沒有給出一個說法,不僅如此,趙四聽說朝廷上為了平息倭寇的怒火,還打算給那些在戰事中出過力的將官們治罪,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趙府的好年景恐怕也要走到頭了。
抬頭看看天頂上那輪火辣辣的日頭,趙四嘆息一聲,抬腳邁進了西廂跨院的月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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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打磨的流光水滑的銅鏡,鏡子里映照著一張年輕尚且帶著幾分帥氣與剽悍的面孔,那分明的稜角、彰顯的線條以及兩支精光閃爍的眸子,每一處都安排的那麼細膩到位——不過對於此刻的趙千棟來說,他對自己這張臉並不十分滿意。
從傷病中恢復過來已經有足足四五個月了,趙千棟幾乎每天都要在鏡子前面照上十幾次,趙府上下都認為他是在意額頭上那塊並不顯眼的傷疤,可唯有他自己知道,這張英俊帥氣的臉並不是屬於他的,甚至可以說是整個身體都不屬於他的,尤其是腦袋後面那條油光鋥亮的大辮子,在他真正生活的那個年月里,心理正常同時又不搞藝術的男人,哪有留這東西的啊?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趙千棟始終活的是渾渾噩噩,他搞不明白這閉眼之前還是生活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金融人財」,怎麼在刑場上轉了一圈就來到這舊社會的滿清王朝了,難不成就因為他手底下造出來的假幣太多,閻王爺就要跟他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那也不對啊,他造過假的美元、歐元,日圓、盧布也造過,人民幣偶爾的也沾過一些,可就這冥幣從來沒碰過,即便是干擾了社會經濟秩序,估計也傷害不到幽冥界貨幣運行吧?
與這個世界的接觸已經整整一百五十六天了,這些日子裡,趙千棟雖然昏沉,可是一些該了解、該接觸的東西,他也認識的差不多了,令他多少有些錯愕的是,他現在所投生的這個身軀,竟然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物,用後世的話說那就是一個抗日民族英雄,是在壽山、永山兩兄弟手下效力的清將。
壽山何許人?趙千棟前世就有所了解,史傳他是明末抗清將領袁崇煥的七世孫,1900年,沙俄入侵黑龍江,先後製造「海蘭泡慘案」、「江東六十四吞慘案」,這位時任黑龍江將軍的壽山,就是唯一一個違抗清廷命令,私自對俄宣戰的清軍將領。只不過那一戰俄國人調兵十餘萬,壽山最後不敵,自殺殉國,滿清朝廷隨即便以「挑起邊境衝突」的罪名免去了他的全部官職,直到七年之後,徐世昌出任東三省總督,在他的屢次懇請之下,清廷才為壽山恢復了名譽。
趙千棟前世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可這並不意味著他現在就不怕死了,做個民族英雄,死的轟轟烈烈,固然是感天動地慨而慷,可他姓趙的是一屆俗人,氣節這種東西他有,可要論到為國捐軀,他就得仔細的琢磨琢磨了。
趙家一門忠烈,趙千棟這種心思是不敢拿出來公開說的,就像今兒上午,他去給老夫人請安的時候,老太太就說過,讓他康復之後儘早趕返戍地,繼續為朝廷效力——也不知道這老太太是怎麼想的,三個兒子死了兩個,最後這一個還不想留著,更何況她的老公還在京城待罪,能不能活著回來得另說。
趙千棟現在的想法,是要棄軍從商、經營實業。對清末的歷史他雖然不甚了解,可洋務運動、實業救國那一套他還是知道一些的,人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要想關鍵的時候有兵可用,首先就得花錢把兵養起來,讓他們吃好喝好,有精良的武器,能夠得到充足的訓練,只有這樣,到戰時這些士兵才能真正的派上用場。作為一個從未來穿梭過來的異世人,趙千棟理所當然的會有點野心,故此,他現在的想法就是要棄軍從商,就是要大筆的金元為自己打出一個光亮亮的未來。
「三少爺,前宅管事趙四給您請安了。」就在趙千棟剛剛推開眼前的銅鏡,準備起身活動一下的時候,卧房外的客廳里傳來一個年輕人謙卑的聲音。
寄生到趙府這麼長時間了,趙千棟對府內的情況也有了基本的了解,他知道這個趙四雖然年輕,但已經是趙府的老人了,他們家時代都是趙府的下人,在趙老管事去世之後,這個趙四就接替了他父親的職位,成為了趙府的前宅管事。
「唔,趙四啊,」趙千棟順手提了自己的外套長衫,快步走到卧房門口,對這個正垂手立在門外的年輕人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剛才還到處找你呢。」
「回三少爺,小人聽紫秀說了,」趙四抬頭正好看見三少爺那張笑容密布的俊臉,慌忙應道,「只是不知道少爺找小的有什麼吩咐?」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長時間,趙千棟對這邊的生活有著諸多的不適應,而在這其中,那種「老爺,少爺,小人」之類的稱呼,絕對能算得上一號。說真的,前世他固然做了很多違法亂紀的事,可在本身的性格上,他還是屬於那種較為平和的一種,為人處事高高在上,用俯視的眼光看待別人,那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而到了這個世界之後呢,他發現過去的那種性格已經不合時令了,就拿眼前這個趙四來說,他就因為稱呼人家一聲「兄弟」,反倒險些把人家給嚇驚了,而用家中老夫人的話來說,他這種不分尊卑貴賤的做法就是不識體統,壞了祖宗留下來的禮法規矩。
既然改變不了這個時代的禮法規矩,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去適應它,趙千棟的性情里除了與人和善之外,還有一個隨遇而安,故此,他在「另類」了一段時間之後,現在也默許了下人們對自己的稱呼。
「你去給我準備一下,一會兒我要出去轉轉,」將那件大褂披在身上,趙千棟一邊系著衣襟上的繩扣,一邊頭也不抬的說道,「在這宅子里悶了幾個月了,我得出去透口氣。」
「是,少爺,」趙四在門前應了一聲,卻不轉身去準備,他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問道,「少爺,咱們走之前,是不是去老夫人那邊知會一聲?」
「不用了,」趙千棟擺擺手,一口回絕道,「剛才我已經跟老夫人打過招呼了。」
「哦,那,那小的這就去安排車馬。」趙四不好再說什麼,他朝門內躬身行了一個禮,而後退著步子向外走。
「三少爺,三少爺......」還沒等趙四退出去兩步,廳外的院落里急匆匆跑來一個小丫鬟。許是遇上了什麼喜事,小姑娘離著門廳還有十幾步路呢,就扯著細嫩的嗓子喊上了,「老爺有信了,老爺有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