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大結局(2)
李煜在酒樓中與數個士人雅聚,那酒樓中有一個說書人,口若懸河,抑揚頓挫地說起了宋太祖舊事。
說書人喝了一口茶,有板有眼地說道:「話說宋太祖早就圖謀江南,軍隊糧草皆備,可是遲遲不肯發兵。你們猜怎麼著?」
底下喝酒的賓客聽得津津有味,有人問道:「怎麼著?」
說書人道:「那是因為江南有一個人讓宋太祖十分害怕。」
人群嚷嚷開了:「宋太祖英勇神武、披荊斬棘,這天下之大,哪裡還有他害怕的人?」
「非也非也!這天下之大,卻偏偏有一個人讓宋太祖十分害怕。」
說書人勾起了眾人的興緻,接著往下說道:「那人就是林仁肇!」
李煜聽得此人的名字,心中猛然一震。
說書人接著道:「這林仁肇身高偉長,臂力驚人,曾隻身火燒正陽橋,軍中人稱『林虎子』!與宋太祖交手數次,都大敗宋太祖。」
眾人唏噓不已,都道這林仁肇是個虎將。
「而且,林仁肇忠勇雙全,宋太祖徵兵南下,唯獨怕他。」
「既不能硬攻,便只能智取。此時,恰巧李煜的親弟韓王公入京進貢,宋太祖就將韓王留在了汴京皇都,好生招待……」
「韓王在宮中御園溜達了一圈,在皇帝的御書房前看到了林仁肇的畫像,大吃一驚,想林大太尉的畫像怎會出現在皇帝的書房中?」
「宋太祖便道:『這林大將軍不日就要北上汴梁,先讓人送來一副畫像以表誠意。』」
「韓王一聽,嚇得一身冷汗,林仁肇送中朝皇帝畫像,那一定是準備北上投靠中朝皇帝了。那還得了!便忙修書一封,十萬火急地送到了南廷國主手裡,請國主速速斬了林仁肇這個叛將!」
「果然,南廷的國主得知了消息,懷疑了林仁肇……」
李煜腦袋一片空白,說書人接下來說了些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他三五步衝上前,掐住了說書人的衣領,喝道:「你胡說八道!」
說書人僵直脖子:「宋太祖駕崩未久,我豈敢胡說八道?我若是胡說八道,我、我斷子絕孫!」
李煜放開了他,渾身迅速被無力和挫敗感席捲,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酒樓的,他已經成了天下人最大的笑話!
他中了趙匡胤的計,誤會了林仁肇,錯殺了一員虎將!
歉疚、自責、挫敗……他沉浸在這樣的心緒里不能自拔,唯有千杯醉,才能麻醉自己,暫時忘卻痛苦……
來府邸的故臣越來越來越少,倒是徐鉉過了花甲之齡,早已看開世事,又向來是個性子清淡的,顧念著君臣關係,還曾記得看望李煜。
兩人在小廬月色中飲酒,談及金陵風物,歷歷往事,不由感慨萬千,徐鉉感慨自己人老,以後剩下的歲月不多,不知何時能重回故里。
而李煜後悔自己錯殺潘佑、李平,痛哭失聲。
又接連作下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風凈月華開。相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
其詞哀婉,其情悲切,聽之讓人潸然淚下。
不知怎地,這些詞文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勃然大怒,將那些傳抄的詞稿撕成了粉碎!
「這李煜已經封爵,朕待他與那些江南遺老不薄,他竟還對他的江山念念不忘!既然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客,那朕就讓他嘗嘗身為客人的滋味!」
七夕這日,是李煜的誕辰,曾經在金陵城時,每到這一天,歌舞管弦、絲竹悅耳,歌舞歡暢之音,好不熱鬧。
自被虜入汴梁之後,往來的親臣故舊越發地寥寥,到今夕過了戌時,竟還尚且無一人來。
一根燈燭搖曳不定,映照得房中昏暗不明,影子映射在牆上,層層疊疊,襯得寂寥孤單的意味。
李煜大病,形銷骨立,如今身子仍未見好,即便是在炎炎夏日的暮晚,他依然穿青衣長衫,時不時地咳嗽。
李煜與嘉敏夫婦二人靜靜坐於桌前,默默無言,桌上的菜都已經涼透了。
嘉敏起身道:「我去起身將菜熱一熱。」
李煜卻伸手攔住了她:「不必了,今夜不必再等,此時,大概他們也都不會來了。」
「官家……」
雖然,李煜早已經不是國主,但嘉敏私下裡還是習慣這樣叫他。
「今夜倒是難得,不如陪我一起喝酒。」
嘉敏傾酒,「酒雖好,官家的身子尚未大好,不可貪杯。」她舉杯道,「此酒,妾身與官家共飲!」
李煜一把握住了她的皓腕,那肌膚相觸的冰涼觸感讓嘉敏心中驀然一緊,與他這樣的相觸,什麼時候已經變得如此生疏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抽離了自己的手,目光散漫流連在院中的紫薇花海里。
李煜苦澀地笑笑,對嘉敏這樣的疏離,他早已是習慣了。
他將杯中物一飲而盡,「你到現在還陪著我,我很感激你。」
嘉敏勉力一笑,「你我夫妻一場,又何必說這些生疏之語?」
「天下人都已棄我,唯獨你不棄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最希望那個能棄我而走的人,是你。」
「官家……」嘉敏眸光閃爍,心中五味駁雜。
李煜愧然道:「你不該和我一起遭受這些苦日子子,我一直很後悔,當初就該狠下心送你出宮……」
他抬了抬頭,「或許,曹仲玄能給你更安適的未來,更靜怡的歲月。」
嘉敏的心驀地漏跳了一拍,手中的酒也溢滿而出,她訝然抬頭,「你……都知道?」
李煜咳嗽數聲,微微喘了口氣說道:「你在秣陵時,曹仲玄常常照拂於你,我後來在宮中也多少有些耳聞。」
「可你從未對我說起。」
「我能說什麼呢?我很羨慕他,因為我知道我不能給你的,他全都能給你,而我讓你所受到的那些苦難,他卻從來不會讓你承受。」
李煜飲盡杯中酒,酒香而澀。
往事不堪回首,嘉敏亦覺得酸澀不已,她持起酒壺,也一飲而盡,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不提也罷,來,幹了!」
兩人開懷暢飲,暗香奔涌,有閃爍的流螢撲入了窗欞,斑駁點點,吸引著兩人走出了房間,登上了西樓。
自西樓閣樓上遠眺,汴梁城燈火輝煌,尤其是汴河附近,金光如龍。
世外人的熱鬧,更襯得小院的清冷。
唯有一隻只閃爍著碧光的流螢,穿梭在花叢中,給這份清冷之色注入了些溫暖之色。
李煜伸出手,一隻流螢落在他的掌心上,他有些悵惘道:「我還記得故國宮室中,那一晚花香流溢,滿園都是螢火蟲,我與你共乘一馬,馬踏月光而歸……」
酒熏人醉,嘉敏的臉頰帶了些醉人的紅顏,「是啊,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永遠停駐在彼時,那該多好,可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李煜回眸,凝望著嘉敏的側顏,她依然美,美不勝收。
他無限緬懷道:「我還記得初初識得你時,你不過是個扎著兩隻小辮的小丫頭,時光過得真快,一眨眼,我已經人至暮跡,而你,卻依然是這麼美好。」
「官家正當壯年,怎可如此胡說?」
「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一具殘骸,只怕將來……」李煜想到那悲涼的結局,心中未免黯然。
他笑了笑,重振精神說道,「罷了,我這倥傯一生,只留下些詩詞文章,朕曾唱給你聽,今夜讓朕再給你唱一次吧。」
歌聲響起,沒有絲竹管弦聲相襯,沒有舞女起舞,那清透哀婉的歌聲,裊裊響起,穿透了夜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嘉敏本是極愛他的歌唱,清麗優婉,渾然忘己,可是今日的歌,卻是極為凄涼哀痛。
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見時難吶。
如今也只能登上這小院的西樓,憑欄杆遠眺,那故國的風物,卻也是再難憶及了。
歌聲清婉,淚水不知不覺地漸漸瀰漫了嘉敏的眼,李煜的雙眸中亦是晶瑩,淚光閃爍。
一曲罷了,李煜突然急遽地咳嗽,直扶著欄杆咳得直不起身子。
「官家……」嘉敏忙攙扶起他,憂心問道:「官家可還好?」
手帕中有一攤血跡,李煜忙將手帕收了藏在袖中,卻還是被嘉敏看到。
嘉敏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咳嗽勿咳血,他如此此情景,只怕是不大好了。
李煜勉強地笑了笑,憐惜地凝望著嘉敏,「嘉敏,答應我,如果哪天我不在你身邊,請你一定要遵從自己的內心,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
「官家在胡言亂語,此處風大,官家還是下樓休息吧。」
李煜卻不所動,定定地望著嘉敏,目中柔情似水,飽含了太多的不舍、牽挂,「我是認真的。答應我,哪怕你一個人,也一定要好好地過下去。」
涼風起,吹起了李煜的鬢髮,遮住了他的眼。
他的臉,在朦朧的夜色下那麼蒼白,那麼憔悴。
嘉敏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何如此痛,像是生離死別的窒息。
她不能回答,也回答不了。
就在此時,院外突然傳來兵從的步履雜沓聲,燈火大作,一騎宮中禁衛突然迅速圍住了府邸。
李煜嘉敏都是大吃一驚,嘉敏急奔下樓,質問門前侍衛:「為何圍禁我府?」
那當前的黃門冷漠道:「皇上口諭,府中人不得隨意外出。」
李煜一陣氣沒喘過來,一陣急咳:「為何?」
黃門內監尖著嗓子,揚長了脖子道:「雜家也不知。大人規矩些好。」
嘉敏恨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不成皇上是要逼得我們死路一條么?!」
內監揚了揚眉道:「夫人若有腹議,請隨雜家入宮走一趟,皇后正要召見夫人。」
嘉敏道:「那就請公公回去復命,夜色已深,臣婦不便入宮,恕難從命。」
內監冷笑一聲:「夫人可別忘了這是誰的旨意,如今可不比夫人還在南廷宮室做皇后的時候了,萬事可由不得夫人。」
李煜費力地止住咳嗽,對黃門做了一揖:「煩請公公入宮稟明,夫人明早定然入宮向皇后請安……」
內監不聽他說完,單手一揚,兩個禁衛突然上前押住嘉敏走進馬車。
內監對李煜冷冷道:「恕雜家無禮,聖命難違。」
一隊侍衛留下來守住了太尉府,另一隊侍衛則護送著嘉敏入宮。
夜色漸深,宮中沉沉肅殺的氣氛迅速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