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大結局(4)
太尉府。
這個七夕之夜,侍衛圍府,本已是人心惶惶,皇上近侍親臨府邸,更讓人惶惑不安。
王繼恩尖著嗓子說道:「太尉大人誕辰,皇上特賜御酒,以示慶賀。」
李煜謝過皇恩,起身去端過御酒,那褐紅色的酒泛著幽秘之光,讓人心生戰慄。
他突然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從國破北上的那個時候起,他就知道早晚都有這一天,當這一瞬終於到來的時候,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生已如此煎熬,死,才是他的歸宿。
跪在地上姚海顫聲痛哭道:「老爺,這酒喝不得啊!」其它人也都垂首哀哀飲泣,一剎那,院中被鬱郁的悲痛籠罩,無限哀凄。
王繼恩喝道:「大膽!皇上親賜御酒,不喝就是抗旨!」
李煜轉過身,對府中人釋然道:「不必為我難過,今夜都散了吧,只願你們以後再也不要跟錯了主子。」他端起御酒,再無遲疑,一飲而盡!
下人們悲戚喊道:「老爺……」
此時,周嘉敏從宮中趕至府門,見此情形,幾乎是撲了過來。
可是,沒有用了!李煜飲下了那杯毒酒,毒性很快發作,李煜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傻……」嘉敏扶著他的身子,悲痛得說不出話。
李煜輕輕拭去了她眼角的淚水,柔聲繾綣:「不要為我難過,這一生,總是我負你太多……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嗎……」
悲哀排山倒海,堵塞在嘉敏的胸腔中,她搖頭哭道:「不要睡下去……不要睡下去,你還不能死……」
縱然一世夫妻百般艱辛,情分日漸單薄,可這樣生離死別的結局,還是讓她撕心裂肺。
前塵過往,在生死之前,是如此渺小微薄……
李煜僵直身子,哽著最後一口氣:「答應我……要好好地活著……」
嘉敏淚如雨下,點頭痛哭。
李煜欣然地閉了雙目,那因毒發作而蜷曲的身子漸漸冷了……
府中人嚎啕大哭,王繼恩見事成,單手一揮,領人離去。
……
府中哭聲震天,那哀怨的哭訴聲,直逼得夜空的玄月也躲在了雲翳里。
嘉敏緊緊抱著李煜,獃獃地跪在地上,猶如泥塑木胎,直到天空漸漸發白,晨曦灑滿府邸,她還是不願鬆手。
馬蹄聲聲,府門大開,傳召使大聲唱諾皇帝聖旨:追封隴西公為吳王,贈太師,以王禮葬洛京之北邙山。
嘉敏的眼珠動了動,冷笑道:「皇上好恩待,看似加封,卻不準予將他的屍身送回故里!從今之後,他終將是故國之魂!」
……
李煜身亡的消息傳到江南,江南百姓哀悼不已,在巷中設齋,哭悼前主。
靈柩出城的那天,天空灰濛濛地飄灑著小雨,嘉敏哭成了淚人兒,送李煜前往邙山。
前來送行除了李仲寓和南唐故臣之外,還有一些仰慕李煜才德的百姓,可他們也只能躲在暗處悄悄地哭著。
周嘉敏哭得太多,淚水已干,聲音已啞,她是再也哭不出來了,獃獃地跪在李煜的新陵前,久久也不願離開。
他總說要她好好地活下去,可往後的歲月中,又如何能捱過去那一日日的晦暗?
從此之後,她只願在陵園裡,清心寡淡,了此一生。
安葬了李煜之後,她遣散了府中寥寥數人,唯獨姚海與元英死也不肯離去。
姚海道:「老奴一生跟隨元宗、後主,他們不僅僅是老奴的主子,更是老奴的家人。老奴風燭殘年,已經不起路途奔波,守在陵園、天天掃灑才是老奴的歸宿啊!」
元英也跪地道:「奴婢無家可歸,娘子在何處,奴婢就在何處。」
言語戚戚,莫不動人。
嘉敏無可奈何,只得留他們二人在陵園中,看護陵墓。
偏這時,鐵蹄陣陣,王繼恩領一隊禁衛趕了過來,王繼恩呈上一襲華服,對嘉敏道:「吳王喪期已過,請夫人換了這身衣裳。」
嘉敏冷冷道:「換服?公公要帶我去何處?」
王繼恩道:「自然是皇上召見,為夫人重新安排一個身份。」
嘉敏大怒:「吳王屍骨未寒,恕我難以從命!」
王繼恩的嘴歪了歪:「可由不得夫人!」他話音剛落,數個禁衛上前押了嘉敏、元英一起上了馬車。
嘉敏已做了必死的決心:「王公公該明白,此去見皇上,王公公帶去的不過是一具屍體。」
王繼恩冷冷道:「夫人何必求死,此後換了身份入宮,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若是夫人執迷不悟,不惜玉體,那麼吳王的今天就是右千牛衛大將軍的明天!」
「你!」嘉敏羞恨無言,右千衛大將軍是仲寓,是李煜唯一的子嗣,她知道以趙光義的狠辣,索要仲寓的性命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她不能讓他死,不能讓官家唯一的子嗣下場凄涼。
求死不能,難道,此生只能如此苟延殘喘了么?
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
馬車往京城行去,行到一處逼仄的山道上時,突然只聽到一連聲的「嗖嗖」冷箭聲,以及亂石滾過的聲音。
隨即,便是禁衛的倒地聲。
嘉敏挑開了車簾,只見山道的兩側亂石坡上突然跳出來十來個黑衣蒙面人,與禁衛一陣混戰!
那些蒙面人來勢兇猛,又早有準備,片刻之後,就將禁衛殺了十餘人。
王繼恩尖聲道:「將刺客全部拿下!不留一個活口!」
禁衛軍反應過來,見黑衣人都是草莽山賊之類,武功不精,猛勢反撲,很快,蒙面人佔了下風,數個黑衣人接連喪命。
那為首的一人見狀不妙,飛身竄到馬車前,一刀搠死車夫,駕著馬兒飛快往一小道撤去!
其它蒙面人見已經得手,紛紛護衛撤退,等到王繼恩率禁衛去追,這亂石山崗,到處都是密林深草,哪裡見得到馬車的影子,就連那些山賊也很快鑽入了草叢,不見了蹤跡。
王繼恩氣急敗壞,他要速速回宮稟報!讓皇上下令全國秘密緝拿這女人,看她能逃往何處!
馬車一路狂飆突進,跑了大半日,一直到山谷岔道處才停了下來。嘉敏出了馬車,朝幾位蒙面人盈盈一拜:「多謝大俠相救,只是不知道大俠貴面?也好待民婦來日感恩回報!」
蒙面人扯下了面巾,嘉敏驚詫不已,其中有一人是仲寓,還有一人,是他!
曹仲玄!
周嘉敏呆立在地,怔怔凝視著曹仲玄,只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他不是已葬身長江了嗎?
他……
仲寓道:「母親平安歸來就好,這次若不是曹公子出謀策劃,只怕不能成功救出母親。」
曹公子,他真的是曹公子?
嘉敏的手輕輕觸碰及曹仲玄的臉,那溫潤的感觸如此真實,真實地她幾乎不敢相信。
曹仲玄目中有淚光晶瑩,他一把握住了嘉敏的手,輕輕地呵護在自己的臉上,喃喃低語:「是我。」
嘉敏仍是痴痴怔怔:「你不是已經被水沖走了嗎?」
「我被一個漁夫救起,或許我命不該絕,或許老天爺不想留你一人在世,想讓我來照顧你,所以我又活過來了!」曹仲玄緊緊地擁住了嘉敏,歷經千難萬險,他終於還是找到了她。
原來,在中朝王軍攻破城池,他中箭落水之後,被江水衝到入海的一座小島上,被當地的漁民救起,療養了大半年,方才能下地。
謝過漁民之後,曹仲玄北上汴京來尋覓周嘉敏的消息,暗暗集結人馬,尋覓良機,直到這一天,才終於找到機會下手,救了她出來。
嘉敏喜極而泣,淚如泉湧,撲在曹仲玄的胸膛前,她方才感知到這一切的真實。
曹仲玄輕輕攬過她的腰身,低低道:「你曾經答應過我的,要跟我一起比翼雙飛,相攜一生,不要下輩子,就這一輩子,跟我走,好不好?」
嘉敏捶打著他的胸膛,這一兩年的辛酸苦澀如何說得清?
走!她早就想離開這裡!她無時無刻不想脫離這藩囚般的生活!
他為什麼不早來?
曹仲玄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將她擁得更緊,「對不起,是我來遲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會放手。」
駿馳、元英都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故人相逢、死裡逃生,他們的主子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遠處的山林中隱隱傳來馬蹄踏地的聲音,仲寓道:「恐怕追兵馬上就來了,母親快與曹公子一起走!」
嘉敏道:「寓兒和我們一起走。」
仲寓跪地,鄭重拜別。
嘉敏急道:「寓兒這是作甚?」
仲寓道:「恕兒子不孝,以後只怕是在再也不能孝敬母親,只盼自此一別,母親能珍重再珍重。」
嘉敏大驚:「你不隨我們一起走?」
「兒子府中還有數十口人,哪兒也去不了,況且皇上待我並不苛待,我在汴京無性命之憂。倒是母親,」仲寓看了看曹仲玄,說道,「曹公子是好人,一定不會虧待母親,母親還是快隨曹公子走!」
嘉敏心中亦是千言萬語,她扶起仲寓起身,眷眷道:「罷了,你如今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室,在京中也是生根發芽了,若是你隨我們一起走,讓你們妻離子散,我心亦不忍。好在皇帝並不為難你……寓兒,你也務必保重!」
仲寓重重地點了點頭,淚光斑駁。
山間的馬蹄聲又大了些,仲寓催促道:「母親和曹公子快走!若是再晚一步,就來不及了!」
再多的叮囑,再多的不舍,再多的牽挂,也來不及細說……
嘉敏上了馬,回首,再回首,終於隨曹仲玄絕塵而去。
仲寓佇立,悵惘地凝視著周嘉敏的身影,直到他們漸漸消失不見,這才命令隨從撥馬朝另一條岔道路上離去。
……
曹仲玄攜嘉敏,駿馳與元英緊緊跟隨,一路往南逃奔,不久就到了長江渡口,一艘艘大大小小的渡江船舶停泊在岸。
渡船的人卻排起了長龍,皇上已經密下詔書,務必要截住周嘉敏,官兵盤查得緊,需要一一審查才可以渡江而下。
輪到曹仲玄他們,那官兵喝道:「幹什麼的?」
曹仲玄扮作了農夫,點頭哈腰道:「各位大人,我這不是帶我夫人一起會湖州探望親戚嘛。」
官兵看曹仲玄滿臉的絡腮鬍,看他身邊的夫人,又看了看手中的畫像,見那夫人臉上好大一顆痦子,又老又丑,想她也不是皇上要找的人。
於是便放他們通行,元英和駿馳正要跟在他們身後過去,未料到被官兵攔了下來,官兵喝道元英:「站住!」
元英不敢再動,官兵喝道:「你是何人?」
「我……我是夫人的貼身奴婢。」
官兵以劍刃挑開了元英的面巾,見她一側的臉上儘是疤痕,想起上頭的大人暗中叮囑:那小周后的身側緊緊跟隨著一名疤痕婢女……
想到此,官兵猛然醒悟,大聲道:「攔住他們!」
元英早有預料,一腳踢到那官兵的下體,趁亂從他刀下逃了出來,四人朝江岸的船上奔去!
官兵們速速追去,這江上渡口盤查得甚緊,官兵數目也不少。
曹仲玄殺出了一條血路,駿馳為擋一個兵卒,胸前被刺了一刀,曹仲玄折身回去,救他出來。
四人被追得狼狽,急匆匆間,嘉敏脖子上的海螺繩斷,掉在了港口地上,卻偏巧那當初猛虎軍的副將胡彪就在江上碼頭做苦力,撿到了這個海螺,認出這就是當年大將軍林仁肇的軍令海螺。
胡彪大驚,原來,林將軍死後,猛虎軍舊部解甲歸田,再也沒有參與戰事,如今天下太平,他們靠在碼頭上賣苦力掙一碗飯吃。
胡彪吹響了海螺,乍然間聽到林將軍的軍螺,眾猛虎軍舊部還以為是林將軍活過來了,驚喜地聚集在甲板上,卻看到的是一個女子被官兵追擊。
副將胡彪眼尖,那被追的人是國后,大聲道:「國後娘娘在此!兄弟們護送娘娘渡江!」
猛虎軍紛紛操起的棍棒,沖了出去,與官兵們一場血戰。
江口上變成了血染的沙場!吶喊聲此起彼伏。
猛虎軍護送四人衝出了一條血路,上了一條小船,船槳一漾,小舟迅速離開江邊。
那些官兵有心追趕,卻被猛虎軍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舟蕩漾遠去。
嘉敏佇立船尾,眺望岸上的猛虎軍奮力殺敵,心中感慨萬千。
林仁肇的英魂果然在冥冥中庇佑著她,為了她的自由之身,這麼多人不惜為她斬出一條血路。
如果她苟活,又如何對得住他們的寄予?
曹仲玄來到她的身側,與她一起眺望茫茫的江岸,緊緊地牽了她的手:「嘉敏,我們更要好好地活下去。」
嘉敏深深地凝睇著他,深深地說道:「好。」
她依偎在曹仲玄的懷中,彷彿一眼望到盡頭的生命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前塵往事如雲如電,從她腦海中倏然飄過,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也從未有過的瞭然。
終於,這或喜或悲的一切都已經畫上了句號。
未來的歲月還那麼長,她只想做世上最平凡的小女子,與心愛的人相守一生,相夫教子,歲月靜好。
這一刻,老天爺終不辜負她。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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