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舊識
老三和我一起去接見,面帶春風。他說這個月可能是二姐來。
我們今天去的很早,趕上了頭一撥接見,耿大隊確實夠意思,讓我連著接見了兩次,如果座位一直有空閑,他可能整個上午都不會往外請我了。
沒料到給我來接見的除了吳猛,還有兩個哥們兒,都是我的高中同學,搭上我,曾經號稱「三劍客」。有一個傢伙很不風光,抄起話筒就哭起來,弄得我有些尷尬。
我們聊了些初次來探監的套路話以後,我就告戒那倆哥們兒說:「千萬不能把孩子送監獄里來,學不了好。」他們一起笑,說這還用你說?傻子才把孩子往這裡送。
「算了,跟你們說不清。」
真的說不清,沒進去過的人,永遠都不可能真的了解這種環境是如何迅速並且深刻地改變一個人的,那種不容抵抗和選擇的改變,往往具有可怕的力量。
經歷過牢獄災劫的人,那些刻骨銘心的體會,往往難以表述——你跟別人講淺了,他說他懂,全懂;說深了,他不理解,還笑你是傻子。
所以我僅僅告戒一句:「一個人要進監獄的話,最好等成年以後再做計劃,那樣你出來時可能還能保留一點原來的東西。否則,這個人就真的要被毀了一生。」
聽到我很麻利地罵著髒字,他們又笑起來,說我變了。我說變了嗎?我沒覺得啊。
「可能以前我就該罵街,想罵街,就是面子擋著,把『文化人』這仨字看得太重了,才壓抑了自己本性。現在好啦,裡面隨便罵,自由的市場似的,到處是臭魚爛蝦和爛菜幫子,往裡一站,不怕你臟,太乾淨了還彆扭。」我笑道。
看他們異樣地笑,我順便提攜他們說:「你們也開罵吧,把心裡想的罵出來特舒服,真的不騙你們。」
吳猛說:「你們別逗了,陳威啊,你認識一個叫陳國軍的嗎?」
我精神一振:「認識,外號陳鬼子,分局時跟我一個號兒,怎麼啦?」
「他上個月去你家了,送了兩箱酒給你爸媽。這次想來一起看你,我沒叫他來。」
「為什麼?」
「你家裡不喜歡你跟這些人扯不清。」
我皺了下眉頭,無所謂地說:「這裡也不全是流一氓啊,好多人不過是走了點彎路,其實……一交一幾個爛人也挺好玩的。」
吳猛忿忿道:「你父母可陪你玩不起——還有個叫任久利的,也出來了。」
「任久利……任——嗷,老耙子啊,耗子眼兒那個?也去我家了?」
「去的店裡,就前兩天的事兒。」我一哥們兒插話說:「那天我正在,那老傢伙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油,窮吹了一通,說他在監獄里有關係,要是需要的話,能幫你一把……」
「呵呵,那丫的一屁倆謊,可別信他的。」我笑道。
吳猛不屑地笑道:「你以為就你們聰明,你爸媽一看他那樣的,就一百個不愛搭理的,能輕信他的話?」
我笑著說:「你那不是憑理智,而是靠以貌取人的錯誤常識判斷的。」
「那個任久利吹了半天牛,臨走還捎了本書走,說去學習學習,你爸媽也沒好意思要錢,看來是肉包子打狗了。」
我笑著批評他:「意氣用事了吧?跟這種人,一點好臉子也不能給,要拉得下茬來。」
我同學說:「咳,你爸媽也是覺得寧傷君子不傷小人嘛。為一本書,得罪一個小人太不值得。」
我一板臉:「就他那樣的?敢在我書店門口多放個屁,我捎個話出去,立刻碎掉!」
「歇回兒吧你陳威,你怎麼跟流一氓似的了。」吳猛嗔怪地阻止我。
我說:「我就是逗你們玩呢,還真砸呀,回頭又折進來幾個。不過對那些小地痞,還就是不能客氣,你客氣了,他以為你好欺負,更得寸進尺了,就得一點兒機會不給他們留,現場打壓——對不對老同學?」
兩個老同學相視而笑。倆傢伙現在都是生意人,專門人的牆角、回頭又拿磚頭去蓋希望小學的那種,我的建議他們應該贊同。不過他們笑,肯定是因為覺得這種話不該從我嘴裡說出來。
過了一會時間到了吳猛他們就回去了,我也就回號子里,老三還在下面等我,一臉焦急,看我出來,立刻笑道:「我以為你從樓上跑了哪。」
「變蒼蠅都飛不出去呀!」
「你猜誰來看我啦?」老三的神秘里充滿了興奮。
「我孩子跟他一媽一——我前妻。」
「呦,是不是舊情難斷?」
老三一別臉兒笑道:「哪啊?還不是沖著孩子——我兒子現在瘋長啊,又黑又胖,我說你咋變成熊瞎子啦,你猜他說什麼?」
我望著他,不說話,老三笑道:「這小子告訴我:咱老王家不就這品種嘛!」
我看著老三哈哈大笑。
兩個人核計了一下,購了物回工區。周攜、猴子也跟我們一隊回來,一路一胡一侃著。
猴子心滿意足地在流水線里坐下來,何永笑道:「接見了?」
猴子猶豫著答道:「對。」自從上次諜中諜事件后,兩個人幾乎不過話了。
「家裡挺好?」何永笑容滿面。
「挺好。」猴子放鬆下來。
「父母身一體好,沒病吧?」
猴子不太情願地說:「沒病。」
「孩子學習好么?」
「還沒上學呢,幼兒園大班,特聰明哎!」猴子神色煥發起來。
何永放心地一笑:「哦,那就好。老婆也挺好,沒叫別人拐跑吧?」
何永問完,立刻大笑著蹦起來跑了,我們都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猴子則氣得破口大罵,揚言要揍何永祖宗81代。
廣瀾笑罵道:「何永你身上消腫了是吧!」
何永笑道:「這些天憋壞我了,不跟猴子聊天還真膩歪啊。」
疤瘌五默默地穿著網子,很鬱悶的樣子。他家裡肯定又沒來看他,老婆離了,就剩一個老一娘一,身一體好象也半松不垮的,何永曾開他玩笑,說「五哥這次回去一看,家裡鎖門了,爹死一娘一嫁人了,老婆跟別人了,孩子被拐澳門了」,想來這小子也是可憐又可恨啊。
我看到歐南心不在焉地燒著花線,就問:「歐所家裡誰來的?」
「老婆孩子。」歐南笑笑。
我親眼見他跟著教育科的白主任進了一樓的接見大廳,搞的是面對面。
周攜說:「歐所的門子又到了,是歌那路神仙啊?」
我笑道:只要是警察都是歐所的門子。」
歐南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似乎高傲,似乎無所謂。
小石頭打接見回來就一直興奮著,哭爹喊一娘一地鼓舞大家抓緊趕,不要白天忘乎所以——剩一堆活兒晚上回去熬鷹。
何永在廣瀾跟前泡了一會兒,也飛回來了,未落座先給猴子打預防針:「猴子咱剛才那段截過去啦……」
猴子惡狠狠地說:「以後咱倆誰再跟對方討厭,他就不是個東西的!」
何永笑著應允了這個口頭協議,坐下來笑眯眯地開始穿網子。
周攜問:「何永,又是大臉貓小姐來的吧?」
「鐵杆。」何永自足地讚歎。
接見轉天,朴主任給所有雜役組長開了個秘密會議,神色匆匆的,挺神秘挺緊張似的。一直憋到吃晚飯時,老三才小聲告訴我:「沒聽說吧,昨天晚上有個上吊的。」
我詫異道:「哪來的小道消息?」
「錯了管換,剛聽老朴說的,據說差點取消今天的接見,最後還是擔心影響不好,才照常的,明天就開始整紀了,從雜役開始。」
「哪個隊的?」
「新收,一個三十多歲的司機,一交一肇進來的,撞死仨,家裡賠得底兒掉,老婆也帶孩子改嫁了,本來精神壓力就大,可能那個什麼苟組跟馬力又擠兌人家來著,說下了隊如何如何恐怖,那小子萬念俱灰加上膽小,半夜上廁所在窗欄杆上弔死了。」
我疑惑地說:「教育科的新收管得嚴啊,晚上上廁所都得在值班的那裡登記,怎麼得了機會呢?」
「說的就是嘛,失職啊,這次把老苟、馬力和值班的雜役都給扒拉下隊了,減刑啊,減個毛兒!」
「監獄盯著賠錢吧。」
「賠后!監獄能說是讓雜役給擠兌死的嗎?肯定得對外說他心理脆弱唄。」
我「哦」了一聲,說那是那是,監獄不會讓自己被動,處罰雜役是處罰雜役,跟自己還得寬大。
老三詭秘地笑道:「這一整頓雜役班組長風紀,把小石頭給救了。」
「怎麼?」
老三看看左右,小聲說:「原來啊,林子跟二龍他們計劃好了,等接見一完,就讓何永、胖子幾個傻小子把小石頭砸一頓,讓他長點記一性一——一整頓,可能這計劃得推遲了。」
我笑道:「總以為他是諜報兒啊,弄好了人家小石頭是冤枉的呢。」
老三把嘴裡的茶雞蛋咽下去,世故地說:「什麼叫冤枉,只要老大看你不順溜了,你再怎麼表白怎麼表現也白搭,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啊,後半句你就知道了——不過平心而論,小石頭也欠一頓苦治,不挨上這治,甭說別人,好象他自己都覺得有什麼事兒沒完成似的。」
犯人頭目被整頓紀律,一項主要內容就是不準打罵欺壓他人,官面上的說法叫打擊牢頭獄霸,學習方式是組織開會,會後自察自省,崔明達的「檢查」任務就落到我頭上,我反思了一個晚上,才給了他一份滿意的材料,二龍、廣瀾他們也派員來學習摘錄,一交一給老朴就算提高了認識。
現在我們屋裡,除了劉大暢,又多了一個嗜睡的大俠,就是著名的疤瘌五同學。二龍照顧主任的面子,收容了疤瘌五一晚上后,就把他踢了出來。
疤瘌五這次歸隊以後,很有些「覺者」的樣子,不咋呼也不摻乎閑事兒了,每天在樓道里忙活完了網子,就默默地爬上鋪去,倒頭便睡,也不洗漱,外便粗衣糲食,內似意冷心灰。
疤瘌五嗜睡,卻不能爽睡,每天都要剩活兒回來,跟眼鏡兒方卓在號筒里比拼。不過疤瘌五比方卓佔一樣優勢,就是小石頭不敢惹他,剩多少活兒,就是自己背回來干,默默地干,方利則要不斷承受靈與肉的打擊,來自小石頭和李雙喜兩級領導的打擊。
崔明達和李雙喜決然不同,他不管組裡的生產,誰一愛一剩多少剩多少,剩了你就干去唄,只要收攤兒進屋的時候別把他吵醒就成。
屋裡的衛生一類,他也極少費話,大家都很自覺地收拾了。崔明達給人一種一陰一森森不知深淺的感覺,誰也不想去試探,再加上有二龍在後面撐著,大家更是敬而遠之,惟恐被他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