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晚課(上)
「陳宋滅亡在即,北齊終於要入主中原了!」
林霰在心中長嘆一聲,拋開手上的朝報,向窗外望去。儘管此時正值春暖花開,園子里的柳樹剛爆出串串嫩綠,桃花半展,黃鶯輕啼,但他卻感染不到一點生機,目光顯得無比茫然。
老田叔不知何時出現在桌旁,把葯盞放到他面前,熱氣混雜著撲鼻的苦味飄來,林霰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他那半夜出門能把鬼嚇一跳的臉,苦笑道:「你走路能不能帶點動靜啊?哪怕敲敲門,老這樣神出鬼沒的,也太嚇人了。」
老田叔毫無表情道:「沒做虧心事怕什麼!不想死就少啰嗦,快點喝了它。」
林霰咽了口唾沫,忍了,端起葯盞一飲而盡。誰讓一分價錢一分貨呢?這就是只管吃住,付不起工錢給僕人的下場!
老田叔拿起空盞,出門時,瞥一眼桌上的朝報,冷冷說了句:「別咸吃蘿蔔淡操心了,這些跟你還有什麼關係?」
林霰怔了怔,望著他背影出門,自嘲一笑:「是啊,跟我有什麼關係….」
宮闕萬頃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如今可不就是個平頭百姓嗎?無論宋齊梁武,誰興誰亡,哪需要他來操心,又哪輪得到他來操心呢?
晚課的時間就要到了,林霰咳了一陣,淡淡地用手背抹去嘴角血漬,起身抱起琴案上的「鳳巢」出門向前院走去。
南梁大都,物華天寶,冠四國之富庶,領華夏之風騷。
當今之世,如果要說歷史淵源,當然是宋,四百年前的天子之國,宋王可是正宗帝裔血脈,其後長期戰亂洗禮,它的封國紛紛消亡,而外戚的強盛,一場宮廷政變,也使陳宋已經變成了田宋,但畢竟大宋的國號未變,陳、田兩姓也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血親,仍然說得上一脈相承。
如果要說兵力強盛,當然是武,西武建國時間雖短,但百年間將星薈萃,從戰神烏桓,到謝勇夫、楚況無一不是彪炳青史的名將,甚至在西武霸王—武襄王成胥時代,曾經將疆域一度從大西北草原擴展到東海,如今雖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說起西武鐵騎,任哪一國的大將都仍會打個寒顫。
要說到政通人和,無疑是北齊。說起齊國當年也是宋天子的封國之一,但兩百年前在南梁稱霸的時代里被梁武帝滅國,其留下來的國人千里北徙,經過一百年艱苦卓絕的努力,終於重新建立了北齊這個新政權。現在凡是去過的人,無不稱道北齊國中治理有方,一掃數百年來諸侯頹風,充滿了生機。
但是要說到文化繁榮,以上三個國家,卻沒有一個比得上眼下這座南梁的都城。
南梁東臨大海,北仗天河,西有險峻的赤峰關,這三道天然屏障,隔絕了中原戰亂,從梁武帝起兩百餘年的太平盛世,早使國人忘記了戰爭滋味。再加上當今梁帝林暻,本身就是個書畫雙絕,才華絕艷的風流天子,在他的影響之下,上有好者,下必成風,何況南梁土地肥沃,百業興盛,商賈如雲,經濟的高度發達,也在物質上,極大程度地滋養了文學藝術這朵人間富貴根芽。所以整個國家書畫成風,才子輩出,尤其是在首府大都。雖然朝政上,也隱伏著軍政散漫、貪腐成風、奢靡過度種種弊端,但卻毫不妨礙它在初到大都人眼中人間天堂的形象。
尤其是金流橋、朱雀巷一帶,這裡聚集這著都首屈一指的秦樓楚館,樂坊青樓,由這些**連帶發展起來周圍酒肆茶坊,商鋪雲集,還未入夜,各家門首就已華燈初上,遠遠望去,只見金流河上花舫點點,兩岸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絲竹不絕,真是讓人目不暇接,心曠神怡。
大都的聲色場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種是以藝伎為主的樂坊,也是等級最高的,每間樂坊的名聲,由頭牌支撐,這些頭牌被稱為大家。大家都是賣藝不賣身的,除了姿色過人之外,必須還要有特殊的才藝,比如有的精通樂器,有的擅長歌舞,更有的詩名遠揚,總之八仙過海各有神通,否則無法立足。就連當今梁帝60大壽的時候,都曾經邀請大家雲娘入宮獻藝,可見藝伎受到的普遍尊重,不能等同於妓女。一種是青樓,那裡的頭牌被稱為貴人,雖然也需要色藝雙全,但卻不會象藝伎般清高,只要有足夠的財力或者權勢,想要留宿也不是可望不可即的。尤其是有些當紅貴人結交廣闊,往往成為一些財團,或政治勢力的交際平台,甚至在國與國的外交中,從事一些傳遞情報的隱蔽工作。最後一類才是普通意義上的妓女,從事簡單的錢色交易,直到人老色衰,百病纏身也無法擺脫悲慘命運,與同樣流落風塵,但大都可以落個全身而退的藝伎、貴人相比天壤之別。而財力和靠山方面,更不能同前兩類相提並論,金流橋、朱雀巷一帶的地金,不是普通妓館可以承擔得起的,所以這裡還是以樂坊和青樓為主。
朱雀巷西角的一片榆林處,坐落的飄花別院就是一家不大的樂坊,雖然在大都還算不上頂級,但是裡面的頭牌鄭婕妤最近卻是名聲鵲起的紅人,據說她今年才十五歲,不但長得清雅端麗,而且歌舞雙絕,被人稱為「小雲娘」,這名字一被叫開了,很多因為大都第一才女雲娘早已閉門謝客,處於半隱退狀態,而無緣一睹風姿的人,便紛紛轉而拜訪飄花別院,想從這位「小雲娘」的身上彌補遺憾。
這不,天還沒黑,榆林外便已車水馬龍,別院裡面貴客盈門,但這些客人裡面不管是王孫公子,還是富商大賈,卻都被擋在了中廳,裡面穿出話來,婕妤大家有晚課,要一個時辰后見客,鄭家嬤嬤眼看眾人不滿,也是頭疼,以前沒紅的時候,自然要虛心學藝,如今好不容易紅了,還要死守著每天的晚課幹什麼?要知道如今來的這些客人一個比一個來頭大了,誰都不是好得罪的,心中不由暗罵女兒不懂事,但女兒在這件事上異常的固執確實讓她無可奈何。當下只好一邊向眾人賠罪,一邊趕緊安排其他的藝伎出來獻藝,暫時安撫客人們的情緒。
另一位叫璧兒的藝伎登台,檀板聲響,客人們的情緒剛有點平復,其中一人忽然站起身來,大聲道:「豈有此理,鄭嬤嬤是在糊弄本公子嗎?你說小雲娘不見客,那人怎麼就能進內廳!」眾人順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個灰袍男子,在兩個婢女的指引下進了內廳,頓時群情激憤。鄭家嬤嬤見說話之人竟是宰相家的小公子馮琦,不由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馮公子千萬別誤會,那人不是什麼客人,是婕妤的老師,正是給婕妤上晚課去的…..」
「你說的是真的?」馮琦想想剛才那人身材雖然高大,但卻體態佝僂,頗有落魄之態,果然不象「貴客」,但不知怎麼,那背影似乎有些熟悉,又象哪裡見過,當下半信半疑。
鄭家嬤嬤見他神色,又笑道:「老婦怎敢欺騙公子呢?公子不信,只需問一問旁人,那窮酸就寄居在別院的廢園裡,一身癆病,連房租都付不起,只仗會些樂器,在我們這裡教授琴藝,換些食住罷了。」
馮琦見鄭家嬤嬤說得確鑿,也覺自己先前的疑心荒謬,心中暗道:「我想也不會是他……」這才臉色稍緩,又坐了下來。眾人見宰相公子無話,這才不再吵嚷,耐下性子聽璧兒唱曲。
而在陳設雅緻的內廳,一個金爐青煙裊裊,兩旁素幔清風習習,案上那本漱玉詞漫無目的地隨之翻動著,鄭婕妤坐在琴幾前,心思卻有些飄忽。只見她臉上膚如玉脂,蛾眉淡掃,脂粉輕施,反而更合乎清水出芙蓉的氣質,尤其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慧黠之外,更有一份遠遠超乎年齡的沉穩。今天穿了件鵝黃的抹胸,外罩松青薄紗背子,鮮艷的顏色搭配下,顯出膚光如雪,青春年華,下身素白曳地的裙褲,映襯著纖腰一握,天生舞者的修長身姿,確實當得起千嬌百媚四字。
「哦,先生來了。」
直到門帘輕響,鄭婕妤抬眼看見林霰走了進來,才連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執弟子禮相迎。
「不敢,姑娘如今已成大家,隨意便是。」林霰微微一笑,側了側身,只受了她半禮。
鄭婕妤卻肅聲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無先生教導,何來婕妤今日?大家二字只是浮名,婕妤願終身受先生教導,這弟子之禮,請先生不要推辭。」說著竟向林霰再拜了一次。
林霰心想自己要再避開,她準會再拜,只好生受了,暗中卻不免嘆口氣:「俗話道,禮下於人,只怕是必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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