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親兄弟也賬分明
面對沈夕無形的調停,沈耘也只能強自按捺心中不忿,將視線轉向沈夕,點點頭,擠出一絲笑容:「倒是教小叔見笑了。」
似乎是為了緩和方才的氣氛,沈夕搖頭示意無妨,卻是將放在桌上的飯碗推到沈耘面前:「吃點東西吧,有事吃完再說。」如此招呼著沈耘,自己也將剩下的半碗飯端起來,夾著桌上兩葷一素三個菜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
銀瓶兒早就將手中的那碗飯當作生死大仇,此時早已吃完將碗筷放在桌上。
小嬸被沈耘擠兌了一下,心裡越發不待見這舅甥倆,連是否繼續盛飯都不問,只是一個勁扒拉著自己碗里的米粒。
唯有沈燾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吃完了碗里的飯,也不填一下,眼神瞅著沈耘要夾向哪個菜,便像吃了多大虧要補回來,一個勁夾菜往嘴裡填。
一頓飯就這樣無聲無息結束,沈夕放下飯碗的時候,沈耘也早就將飯吃完。
無奈地搖搖頭,沈夕站起身來,朝沈耘招呼道:「你且出來陪我說話。」
點點頭,看沈夕緩緩踱著步子走到庭院中,沈耘自是不疾不徐跟上。而銀瓶兒早就不願跟小嬸與沈燾呆在一處,此時也跟在沈耘身後走了出來。
只是知道大人說話,她也不能摻乎,便走到庭院的另一處,蹲下身來,撿起地上一片落葉撥弄起來。
避開了自己的妻子,沈夕深深舒了一口氣,也未轉生,便問沈耘道:「今日前來,可是家中有什麼事情。若是小叔能幫上忙的,自不會讓你白走一趟。」
或許是覺得年輕人臉面嫩,也不繞彎子。
沈耘正覺得到底該如何開口,此時聽沈夕問起,倒也少了一番思索,徑直說道:「眼看秋收,家裡糧食不多,以是臨行前,阿娘吩咐來找小叔,看能不能借幾十文錢買些糧食回去,以防青黃不接。」
提到借錢的事情,沈夕頓時沉默了。
沈耘知道,讓沈夕沉默的不是家中沒錢,而是這個錢,到底該如何放到沈耘手裡。這個價雖然是他做主,可是畢竟家裡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沉默良久,沈夕似是做出了什麼決定,朝沈耘點點頭:「你且稍等,我進去一趟。」
銀瓶兒雖然手裡玩弄著樹葉,可是眼神一直盯在這邊。
見沈夕點頭,眼角頓時露出一絲欣喜。雖然依舊撥弄著葉子,可是耳朵卻一直聽著沈夕的腳步聲踏進上房。
照直走到卧房中,此時的小嬸才將幾人吃飯的碗筷收拾進鍋里。與銀瓶兒一般,她的耳朵也沒閑著,一直關心沈夕叔侄二人的交談。
知道沈夕此番進來是為了取錢,便是連桌上的剩菜都沒收拾,跟著沈夕的後腳踏進卧房。
倏忽之間,一陣吵鬧在那不可直視的卧房中響起。
「你那侄兒,好好的莊稼漢不當,心硬是比天高,還想考科舉當進士。他是當進士的料么?一場發解試就被刷下來,還平白花了不少冤枉錢,如今卻找到咱們家裡借錢。」
「你少說兩句。」
沈夕一貫中庸的處事態度,讓他不知說什麼來應對自己妻子的詰難。只能在小嬸嘮嘮叨叨中道出這樣一句。
「我少說,我這已經少說了。想當初六家分家,這日子便各過各的。如今他們過不下去,便要來找咱們。往後咱們日子該怎麼過?」
「再說了,你看他進來,居然敢頂撞我說的話。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小嬸?沒有。這種不敬尊長的東西,我看落第了都是活該。」
言語越發刻薄起來。
如今更是連沈耘的父母也不放過。
「想想你那個裝聾作啞的大哥,這些年要不是咱們逢年過節去看一看,誰會理會他。至於你那個大嫂,更是了得,家裡窮得一年吃不上一頓肉,還讓這個敗家子讀書考科舉。」
「啪。」同樣的聲音,卻從屋內屋外兩個地方響起。
屋內,是沈夕惱怒之下,狠狠給了小嬸一巴掌。屋外,則是銀瓶兒眼中噴著怒火,將手中一節枯枝折斷。
只是屋內接下來的聲音越發響亮起來:「好你個沈夕,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就殺了我。你要不殺了我,今天這門,你是別想出了。我寧可你打死我,也不要把錢借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小嬸尖銳的聲音,隨著哭嚎聲越發刺耳。
院落中看不清裡頭如何的糾纏,但傳出來越發難聽的話語,讓沈耘站在這裡,也如坐針氈。
「你也不看看那小蹄子懷裡是什麼。我可看的分明,那可是糖葫蘆。有錢吃那個,難道還沒錢吃飯?」
「我看他們就是看著你來,才跟著過來的。就連一頓午飯都想混,你這窮侄子,我可不伺候。」
「有這個錢,燾兒要去的那個詩會早就夠湊份子了。」
銀瓶兒的眼睛有些泛紅。沒想到自己要留給姥姥外翁的糖葫蘆,也成了小嬸譏諷的話柄。
氣惱地流出淚水,自懷中掏出那個糖葫蘆,如同捧著千斤重的巨石。銀瓶兒委屈地看著沈耘,嬌小的身子一抽一抽,分明是強忍到極致的嗚咽。
沈耘知道,自己向小叔借的這些錢,哪怕只是一斗糧食的錢,也足夠讓家中支撐到秋收。
沒了這些錢,家裡最少要餓幾天肚子。自己倒是不妨的,但想想病弱的老娘,以及那如今連話都說不出來的爹爹,沈耘想要邁出大門的腳步,就有萬鈞沉重。
終究,人,氣節,還是要屈服在那幾十文錢下。
沒有聽到大門的響動,小嬸的哭罵越發厲害起來:「老娘自打過了門,沒啃過他老大家一個白菜梆子。他倒是有臉,找到我這裡要錢。行啊,你今日借出去七十文,秋後我便要八十文讓他還。」
沈耘近乎絕望了。
得到了前身的記憶,他當然知道這多出來的十文錢,對於自家是多大的壓力。
今年收成不是太好,田裡的莊稼,刨除種種捐稅,剩下的也就堪堪夠自己一家三口人吃到明年仲夏。若非秋後和春夏還能挖點野菜,再河中捉幾條魚兒,如何能夠捱到明年秋收。
多給小叔十文錢,便意味著自己一家又要多十幾天的生活壓力。
更何況,這是自己親小叔,不是外頭那些放貸的富戶。
從現在到秋收,也不過二十幾天,便要十文錢。呵呵。
沈耘不再言語,到底內心還是做了決定。
朝依舊在流淚的銀瓶兒搖搖頭,對依舊在屋內吵嚷的沈夕一拜,沈耘朗聲說道:「今日前來,倒是給小叔平添了不少麻煩,侄兒心中甚是愧疚。來日小叔到牛鞍堡,必向小叔好生賠罪。今日且先回去,小叔不必相送。」
近乎是逃離一般,沈耘拉著銀瓶兒邁出這烏漆的大門。
似乎門裡門外,就是連空氣,都有別樣的味道。回首看看自己親手拉上的門扇,不再回頭,徑直往坊外走去。
銀瓶兒手裡還捧著那串糖葫蘆,只是此刻再也看不到一絲先前的甜蜜。好似做錯了什麼一般,將頭深深埋在懷裡。許是哭的累的,倒也停住了抽噎。
「阿舅,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情?」
忽然的一問,濃重的鼻音讓沈耘身形一停。搖搖頭,沒有半點安慰,很是冷靜地說道:「她不願,便有千百個理由來拒絕。你懷裡有沒有那串糖葫蘆,真的重要麼?」
想了想,似乎覺得沈耘說的很是在理,這才聲音稍微大了一些:「那,咱們回去怎麼想姥姥交代?早間我偷偷看了,瓮里只有兩碗不到的米,就算填寫野菜,也熬不到秋收啊。」
沈耘怔住了。
先前這些細節,他倒是完全沒在意。也許前身很清楚,但他接收這具身體不過幾個時辰,完全未曾將這些事情梳理出來。
苦笑了一聲,沈耘只能勉強安慰小丫頭。
「阿舅有手有腳,必然不會讓你外翁和姥姥餓著。」說是這麼說,實則心裡一點底氣都沒有,於是緊接著跟了一句:「反正現在天色尚早,不如咱們在城裡轉轉,看有沒有合適的營生,能賺些錢補貼一番。」
銀瓶兒到底是個小姑娘,聞言點點頭,方才的委屈和憤怒一掃而空,很是振奮地對沈耘說道:「那就這樣吧,趕緊走,小叔,這會兒街上到底人多,說不好可以遇到合適的事情呢。」
掙開沈耘的手往前跑了幾步,忽然停住,回過頭來,笑眯眯地說道:「若是以前的阿舅,必然會低聲下氣,朝那個惡婦賠禮道歉。」
沈耘暗自心驚,到底,還是被小丫頭看出了破綻。不過,還是收起心內的波瀾,嘴角微微翹起,很是輕鬆地問道:「那你覺得,是以前的阿舅好些,還是現在的阿舅好些?」
銀瓶兒上下看了沈耘一眼,點點頭:「雖然現在的阿舅衝動了些,但瓶兒覺得,這樣的阿舅,才有男子氣概。」
說完,笑嘻嘻地轉身,朝大街更遠處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