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回家(二)
雲舒歪著頭笑道:「我同它說好了,我騎著它回家……你嘛……跟著我們屁股後面跑回家嘍。」
說著她便一拉韁繩,馬兒迅速調轉了方向。雲展眼見就要被這樣無情的「拋棄」,忙是腳踩飛雲,迅速撫鞍上馬。當他的胸脯貼上了雲舒的後背,還不忘故意穿著長長的粗氣,笑道:「我的好妹妹,看在我也是辛辛苦苦背了你一路的份兒上,也好心讓我歇歇腳吧。」
在她的歡笑中,他們策馬揚鞭,正是真正有種恣意江湖的洒脫。
二人駕著這匹新認識的坐騎在路上賓士了一陣,那陣新奇的歡喜之色便漸漸退了去,雲舒勒了勒韁繩,讓速度減了下來。她輕聲問道:「剛才咱們也只是見到這馬兒孤單單的在路口,卻並沒見到它的主人!總歸不可能是它通了靈性,自己個兒呆在哪裡尋我來的吧?」
雲展笑了笑,道:「我想它的靈性應該還不至於靈到自己會栓馬韁吧……所以很明顯是有人讓它在那兒等我們。」
雲舒雖然也是想到,但還是難免大驚失色地問道:「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上當了?」
「好妹妹,別人的好意我們應該學會去欣然接受,而不是總想著怎麼去拒絕。尤其是……我真的沒有力氣再背你了。」
雲舒輕呸了一聲,笑道:「是你求著要背我的,現在竟然還好意思賴我?我的『小鵬』也沒有力氣背你了,你快下去。」
「誰是『小鵬』?」
「你正騎著它呢……」
「好妹妹,這麼多年來你起名字的水平……還是這麼差。」
「才不是呢,項尋就說我起名字起的最好。」
話音剛落,雲舒便是啞然失色。那時候在依蘭所的謝客閣里,她拿項尋的名字開玩笑的時候,他曾經說過以後等他們有了小公子,還要雲舒來起名字。那似乎只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但卻已經恍如隔世。他們有了親密的關係,卻沒有親密的孩子。突然之間,她的心中被一種叫遺憾的情緒塞得滿滿的。
雲展坐在後面雖看不到雲舒的神色,但卻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到她在說出那個名字后突然僵硬的背,這讓他不免也跟著有些感傷。這些日子以來,即使他有意的自我欺騙,他還是明白自己和雲舒之間的關係已經越來越疏遠了。他找不到可以埋怨的對象,這種無處發泄的情緒讓他有些嫉妒項尋。但項尋又同陸羽不同,他相信如果真需要將雲舒託付給一個人的話,沒有比項尋更合適的了。他立即又收拾了心緒,笑道:「其實我之所以要坐上這匹馬,還有個原因,妹妹可能猜到?」
雲舒稍稍側頭,瞥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直接說好了……不過要說正經的啊,別瞎胡扯。」
「我想瞧瞧誰這麼好心……」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輕聲問道:「咱們不是說好回家嗎?我不想多生事端了……」
雲展訥訥地笑了笑,道:「那麼……你認得回家的路嗎?」
「明知故問。」
雲展的目中又出現沉思的表情,道:「所以既然如此,咱們就索性隨著這馬兒一起走,瞧瞧它準備帶咱們去哪兒去。我有一種感覺,或許這位好心人恰巧知道咱們的目的地……」
若說外出雲遊最好的時節,那必須是春秋這兩個季節。一個是剛剛新發出的綠草青芽,生命將將開始的欣喜。一個是保留著鬱鬱蔥蔥最後的尾巴,生命瀕臨結束卻仍在努力吮吸著最後的空氣,企圖把綠色留得久一點。這兩個季節最大的共同之處都是會讓人對生命最依賴最感慨也最嚮往最想抓緊。
現在就是個無比適合雲遊的秋季,涼風習習,馬背上的少年少女隨著馬兒走走停停看似沒有任何方向,他們把自己的目的地交給了這個新認識不久的「朋友」,雖是表面隨意但是這二位心中都在等待著去瞧瞧誰會是為他們安排「新朋友「的那位「老朋友」。
當萬岳峰漸漸引入眼帘的時候,雲展的心漸漸涼了下來,果然不幸的事情他總是能預料的這麼準確。這裡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這裡是他夢境的開始,雖然這個夢似乎並不是那麼美好。而將他們帶到這裡的人,他也非常熟悉,因為將雲展帶入這個並不算美妙的夢境中的人正是此人。
雲展輕輕勒了下韁繩,將下巴磕在雲舒的肩膀上,慵懶得抖抖眉毛。他看起來很疲憊,但他只是想最後感受下她的氣息。踏入萬岳峰,再有這種相依偎或許便是一種奢求了。他淺淺地笑道:「看來咱們的運氣真的好到家了,你的小鵬竟然真的能把咱們帶回家。」
這世界上處處是巧合,但是所有的巧合多多少少一定有一個你不知道的人在悄悄做著安排。雲舒一直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什麼好運不是出自人為的,但既然雲展這麼說,她雖然是隱隱約約感受到了這條路的盡頭也是他們好運的盡頭,卻依舊佯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笑道:「我還沒玩夠,就這麼回家也太沒有意思了,要不咱們多玩幾日再回去?」
雲展旋身跳下馬,笑著牽著韁繩,雖然並非真心卻也作勢欲調轉馬頭轉身回去。卻不想這「小鵬」竟像是四蹄嵌進了泥土裡,倔著硬是不動。雲展一直以來都是個馭馬的好手,此刻竟不能讓它挪動半分。他雙臂用力一扯,馬頸猛昂,他正是閃了個踉蹌。好在雲舒勒緊了馬鞍,還算安然無恙。
雲展聳聳肩,一臉的委屈,瞅著馬背上一臉不可思議的雲舒,笑道:「看來你的『小鵬』,不想咱們再玩幾日了,它想咱們馬上回家。」
雲舒側身下馬,拽過雲展手中的韁繩,猛地一甩,厲聲道:「既然是不聽話的畜生,那我還留著它幹什麼?它喜歡這裡,就讓它自己個兒在這裡待個夠吧。」說著便要拉著雲展離開。
雲展卻輕輕地擺了擺手,笑道:「小妹,躲得了一時卻也躲不了一世。況且我也說過,如果目標已經完成了一半就別中途放棄,與其讓別人逼著你繼續,不如自己走得從容一些。」
雲舒眼眶一圈紅,沁沁的便要溢出眼淚。若說女子最楚楚的樣子便是這喊著眼淚卻並不流淚的樣子,最讓人心疼和心動。雲展看在眼裡,輕輕地撞了下她的臂彎,笑道:「愛哭鬼,不讓你玩就生氣得要哭,果然是長不大。」
雲舒輕哼了一下,垂著頭喃喃道:「回家倒是可以,但是你要一刻不離地陪在我的身邊,萬萬不可偷偷摸摸的就……沒了。」
雲展心中不由一嘆,一刻不離正是他心中所想,但他卻不敢輕易應允。他欺騙過她很多,此時卻不想說出這種空頭的許諾,只得微微一笑。
二人棄了白馬,改了步行,方向卻依舊是萬岳峰。但這馬兒卻一直跟在他們二人身後,垂著頭噠噠地走著,好像一個授命的衙役,目的就是押解這兄妹二人。雲舒幽幽嘆道:「看來它的主人確實在萬岳峰。」
雲展回頭看了看白馬,竟覺得自己像極了它。明明心中有一千個不樂意,但卻只能默默地去遵從「主人」的命令。人活著卻不能自己,和畜生真的有區別嗎?他不禁一聲長嘆,笑道:「這是匹難得聽話的良駒,你當真就將它棄了?」
雲舒現在倒是恨極了,但心中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同一匹畜生生氣,尤其本來這條路也是她自己選的,更何況白馬也不過只是完成著它的任務。但人就是這樣,道理都懂還是習慣性的將責任推給旁人,將自己摘得乾淨,好似自己是多麼無辜一般。雲舒聲音極冷,道:「正是因為它是匹好馬,所以它只會永遠屬於它的主人……而我卻並不是它的主人。」
雲展側目瞅了瞅她憋紅的小臉,心中也知道雲舒在自我埋怨,這讓他不免油然不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所以你覺得忠誠到底是好還是壞?」
雲舒垂著頭,似在思索,半響也說不出來。
「有朋客棧」已在眼前,身後的白馬也是停下了腳步。雲展立於店外,環抱著胸,昂著頭瞧著牌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笑道:「回家啦……」
雲舒瞅了瞅他,幽幽道:「這裡可不是咱們家。」
「如今這暮雲庄已然是毀了,咱們就先把『有朋』當家來住幾天吧……日後自然會有人給你一個更好的暮雲庄。」
雲舒猛地拉住了正要步入客棧大門的雲展,瞪著眼睛目光冷凝,厲聲道:「有人?什麼是有人?之前你對我說的可是『哥哥會給你一個更好的家』,怎麼到了地方你便改口成了『有人』了?你要推卸責任嗎?你準備說話不算話了是嗎?」
雲展心中不由一顫,輕輕地拍了拍雲舒那緊緊按住自己腕子的手,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道:「怎麼了?我不是人啊!我就不能是那個『有人』了?」
雲舒的手依舊抓得他緊緊的,他扯了扯,竟第一次察覺到雲舒腕力竟然如此出乎他的意料,心中微顫,一種不好的緊迫感油然而生。
二人都不再言語,因為誰都知道現在說出來的話也並非真話,竟然像是僵持了起來。過了良久,最終還是雲舒緩緩地垂下手,她低著頭,竟然回答起之前他提起的那個問題。「忠誠……於被忠誠的人自然是好,而對於效忠者來說,有時候還是需要必要的背叛。」
說罷竟然她先一步抬腳進了門。
雲展回頭看了看停在身後的白馬,再望了望雲舒的身影,幽幽嘆道:「可惜……我同陸羽一樣,都來不及背叛了。」
「有朋客棧」一如當初,整個大廳除了躲在角落裡那個獨自飲酒的裘四叔以外就再沒了旁人。
對於裘四叔,雲舒有一種奇怪的感情,尤其是這樣一個人,竟然還千里迢迢參加過她同項尋的婚禮。她不知道怎麼去定義這個人,所以她選擇無視這個人。
雲舒四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一片茫然,可轉瞬又是一陣欣喜。相比較突然出現的敵人,沒有人才是最友好的一種狀態。她忙著回身扯著雲展的臂彎來回搖晃,笑道:
「哥哥,沒有人哎。」
雲展瞥了眼裘四叔,轉頭對雲舒笑道:「這是咱自家的店好嗎?生意這麼差,你還這麼高興。」
話音剛落,突然二樓最靠邊上的那間被固定做為雲展「避難所」的房門被人猛得推開。來人手執紙扇半遮著臉,一身青衫長袍,姿態颯然,笑道:「誰說沒人了,樓下有裘四叔,樓上有我,難不成都不是人了?」
雲舒剛聽到這聲音還來不及抬頭看,眼淚已經猶如斷線的珠子滑落臉頰。她輕輕地憋著氣,慌忙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漬。又猛地順了順氣后冷下臉來轉過身來,雙眼直勾勾地瞪著二樓的人。
對方雖然是半遮著面,但只需要一個影子便可以確認是項尋不假。其實她本就不需要用眼睛去,僅僅是那個聲音她也早就爛熟於心。只是這個身影卻突然讓她心中一沉,為什麼她覺得眼前的好似正是自己夢中的那個沒有回過頭的人影呢?
往日雲舒總是習慣於盯著他俊俏的臉,心中雖然也知道項尋的身形,卻很少去細細打量。今日她仰著面雖是只能看出對方一個大概輪廓,而且還是正面,但這個身形卻莫名奇妙的同她心中的那個背影重合了。她曾經一直以為在自己夢中每每出現的那少年身影是當年的陸羽,這讓她認準了自己就是雲袖,即使她並沒有了那部分清清楚楚的記憶,可是現在她卻突然又不確定了。
雲舒輕輕拉了拉身側的雲展,輕聲問道:「我到底是誰?哥……你知道嗎?」
雲展心頭一疼,慌忙問道:「舒兒,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