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番外】錢改容
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被父親手中的藤條打得傷痕纍纍。
那個時候我根本不懂為什麼父親會如此生氣,直到後來遇見她,我才恍然大悟。
父親氣的不是我忤逆了他的命令,而是氣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出生的時候,整個臨安的人都知道我是男生女相,有著女子無法比擬的容顏。
但是我也比她們更容易薄命,需要生活在陽氣極為旺盛的地方。
慶幸的是我自小就對案件感興趣,科舉之後便進入了大理寺。在那裡往返的都是殺伐氣濃重的犯人,他們身上的殺氣重足夠沖淡我身上的陰氣。
七歲那年,我被父親責罰,便是因為我牽著一個走失的小女孩回家,還留她在我房裡過夜。
小女孩長得不漂亮,我覺得她身上的陰氣應該不旺盛,所以放心大膽的留下了她。但是第二日,父親粗暴地把小女孩趕出了錢家。
我人生中第一次喜歡一個小女孩兒,就這樣被父親扼殺在了搖籃中。我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問,就這樣失去了她。
從此,我開始變得默然,對錢家的事情都撒手不管。父親也沒說什麼,默默地接手。我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如履薄冰,只要再來一記重鎚就會破碎。
母親過世,聖上給假三年讓我回來守孝。但大理寺的案子實在太多,我的假期一減再減。對此我並沒有異議。
我原本是不會遇見她的,只要錢方不鬧事的話。可緣分好似冥冥之中就註定了,就算錢方不去鬧事,錢家的其他子弟也會去。
而我的使命,就是進那家酒樓,攔下他們。然後,和她相遇。
一次連面也沒有見到的相遇,因為她戴著皂羅,擋住了她的面容。但是我鬼使神差地記住了她的聲音,此後的時光里再也沒有忘記過。
但是也只是一次簡單的相遇,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臨安的人和事,沒有幾樣是值得我記得的。
再次相遇,是因為她的兒子走丟了。
她在街上不停地找,焦急的目光穿過了人海,進入我的眼中。恍惚間我好像見到了七歲那年的小女孩,同樣焦急的尋找的目光,扎得心頭生疼。
我身邊的孩子叫了她一聲「娘親」,我才意識到她已經是有夫之婦,可在我看來她根本不像是已經成家的人。
她一眼就認出了我,那一刻我的心似乎活了過來。而我也記得她的聲音,對她笑了笑。
我們到西子湖上泛舟,說了很多話,從七歲那年開始,我從未說過這麼多話。是她勾起了我幼時的回憶,我喜歡和她說話。
錢方把她告到公堂,我本想出手相助,卻被王之煥搶先。後來我總是會想,是不是那一次我先他一步,以後的種種機會我都能搶先得到?
答案是否定的。
我可以和她並肩而行,卻永遠走不到一個點上。
雲湘宗姬突然出現在宋家酒樓,而且認出了我。她知道我對宋酒的心思,也曾勸我表明心跡。
第一次失敗了,我收起了心思,小心翼翼的藏著。
直到我要回京城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我決定說出來。她的答案我早就料到,可是親耳聽她說,心裡很不好受。
回到京城,我就想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相見了。這樣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
但就在三月的春風裡,當我打開大理寺大門的那一刻,潦倒如她第一次倒在了我的懷中。
她的腦袋重重地撞擊著我的胸口,聲音沉悶如同深海里傳來的震動,一下一下抨擊著我岌岌可危的心。
那個時候,她仰著頭,我幾乎快認不出是她。這些日子她到底經歷什麼,為什麼會落魄到此?
「改容,救我……」
再一次遇見,她對我說的竟然是救她!
她是何等堅強的人,不到絕境時是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更加好奇是什麼把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得知宋清盼被王之煥殺害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她是被他傷了心,宛如一朵瀕死的花朵在進行死前的掙扎。
她要殺了王之煥,為宋清盼報仇。
我心底竟然有一絲竊喜,她的身邊終於只剩我一個了。
她在京中養傷的時日,我每日都會抽出空閑陪她,打算在她的生命軌跡里留下我的痕迹,不是一點,而是全部。
直到竇小六齣現,我和她失衡了。
她為了救竇小六闖進王家,和王之煥當面對質,卻險些魂飛天外。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宋玉姝,只是擁有宋玉姝的一縷魂魄而已。真正的她,是臨安一座小酒樓員外的女兒。
古今奇異怪誕的事情如此多,她的經歷我是深信不疑的。
後來她和王之煥之間的誤會解除,彼此之間仍有隔閡。只有在這個時候,我的作用才能凸顯出來。
她只有在我的面前才會全身心的放鬆,她認為我和她之間是沒有秘密的,一切皆因我們是知己。
我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我這一輩子,心裡只能裝下她一個,別的,無論怎麼拚命也沒有機會。
她要去漠北,我陪她!
她要我回京城,我也答應了。
只要是她的要求,我都能辦到。
唯有那一次不行……
父親勸我該娶妻了,對象是一位將軍的千金。上過戰場殺過敵,模樣雖不算出眾但還算耐看。我拒絕了。
也許是見我態度堅決,父親將她請了過來。
那個時候,她快要和王之煥成親了。而我院中栽著的垂絲海棠就快凋謝殆盡,殘花落在我的懷中,很絕美。
她沒有笑,也沒有勸我。
她只是看著我頭頂上的垂絲海棠樹,道:「改容,花落了……」
我知道。垂絲海棠的花落了,我對她的感情就要在這裡止步了。
依照父親的安排,我去見了那位將軍的千金。
千金很直爽,「錢寺丞,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正好,我的心也不在這裡!日後我在戰場殺敵,你在京城輔佐陛下,咱們各自為政如何?」
我答應了。
千金是看不起我這樣文弱的書生,但是為了讓她父親高興,她才肯來見我。
我們是那麼的相似。但我多了一項,為了讓她安心,好好地和王之煥生活,不必覺得對我愧疚。
感情的事,從來都是心甘情願。只要她好,我就好。
她成親那天,我喝到了她釀的留仙酒,突然有了流淚的衝動。
酒入喉辛辣不已,帶著微微的苦澀,像是在挽留什麼。但是後來有了淡淡的甘甜,好似掙脫了束縛變得洒脫了。
我遠遠地看著她,任淚水肆意滾落。
「大哥哥,你怎麼了?」
我低頭一看,是一個穿著淡粉褙子的小女孩,和我七歲那年見到那個她一模一樣……
我攥著酒杯,笑出了幾分蒼涼。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嘴裡飄了出去。「啊,大哥哥弄丟了一樣東西,丟了兩次……」
小女孩嘟著嘴道:「既然丟了,就去找回來呀!」
我笑著搖頭,再去看她,喃喃道:「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