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咸(下)

第十二章 咸(下)

對於沙河鎮的一眾百姓們來說,雖然這場衝天大火已被撲滅,雖然這樁滅門慘案已經了結,雖然逝者已逝,雖然生者都將得到照數的賠償,可遺留下來的無盡哀思同悲痛,對於一眾生者苦主來說,卻是永遠無法了結安息的。

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必將成為一個結,一個他們內心深處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可對於穎娘來說,她的心,已經一片一片碎掉了。

果娘時不時的還能有粉紅色的眼淚哭出來,可她卻從始至終都沒法落下哪怕一滴眼淚。

看著數天水米不進,早已奄奄一息,卻還要強撐著一口氣,搜腸刮肚千叮嚀萬囑咐她們一切掃灑進退應對的母親,穎娘的雙眼已經痛到眼球外凸、視物不清,卻就是哭不出來。

其實早在那一天,在雙眼血紅的阿芒和丫頭將父親母親背下地窖的那一刻,她就沒能哭出來。

妹妹起初也被渾身是血、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父親唬的忘記了哭,可在父親望向她們,想朝她們伸手,手臂卻動彈不得的那一瞬,妹妹當即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撲到父親跟前,卻支著手臂,不敢碰他。

只拿小臉去蹭父親的面頰,蹭到一臉血污卻不自知。嘴裡嗚嗚咽咽地說著甚的,又噘起小嘴,要給他呼呼。

父親似乎是笑了,哄著妹妹不哭,又轉動著眼睛望向她。

她能感覺得到父親雖然意識清醒,口齒也清晰,可呼吸卻好像越來越弱了,似乎有甚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正在一點一滴的慢慢流逝。

她本能的就不想讓他再說下去,伸手去捂他的嘴,也摸到了一手鮮血。

可父親怕是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卻有好多好多的話要交代託付的,笑著朝她搖頭,撐著一口氣,說了許多許多,一遍又一遍,直到確認他們俱都一字不落的記在了心上,父親這才長鬆了一口氣。

她當時也鬆了一口氣,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父親這一口氣泄下去,就再沒能上來。

父親都沒能等到昏迷的母親醒過來,連眼睛都沒闔上,就望著她們,帶著讓人心都刺痛的憂慮和不舍,永遠的離開了她們。

妹妹呆在了那裡,眼淚宛若小河一般滑落,慟哭到睡著。可饒是睡夢中都攥著小拳頭,張大了嘴巴抽抽搭搭。

阿芒同丫頭的眼淚也再沒收住,跪在父親面前,久久不起。

只有她哭不出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知道地窖里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的母親終於蘇醒了過來。

哪怕他們甚的都不敢說,也說不出口,可事實擺在眼前,父親還在身邊,身體還有餘溫,還未完全僵硬。

母親一個字兒都沒說,就那樣側著頭躺在那裡,木獃獃地望著父親,瞳孔渙散,沒有了生機。

是妹妹的哭聲暫時喚回了母親。

可她還是沒能哭出來……

母親淚流滿面,卻比他們更快接受現實,當即決定遵從父親的遺願,不講喪儀,直接將父親火葬。

妹妹還懵懂,不明白這到底意味著甚的,下意識地只知道哭。

丫頭也嚎啕大哭,翻來覆去地說他們不能這樣。

「怎的能把相公化成灰呢!」

阿芒闔上了眼睛,胸膛起伏,卻覺得這沒甚的不好的:「與其孤零零的葬在異鄉,兩不著落,還不如化成灰,起碼還能守在親人身邊,保佑她們。要是換作我,也會這樣做的。」

她想了想,也覺得好。

親手點了這把火,又在阿芒的幫助下,收殮骨灰。

這一回,哪怕煙熏火燎,阿芒很快哭出聲兒來,她卻依然沒能哭出來……

何娘子也沒有再落一滴淚,可眼前卻早已是霧蒙蒙的一片了。

其實早在知道何員外同蘇二郎相繼離世的那一刻起,雖然不像蘇二郎在劇烈爆炸的衝擊下,渾身出血,迅速喪失了換氣的能力,卻也身受重傷、全身臟器正在衰竭的何娘子心知肚明,她的生機已然續不上去了。

可為了一雙女兒,為了完成丈夫的遺願,也為了做完她身為何家人、身為父親的女兒,該做的一切,她必須吊住這最後一線生機,料理一應後事。

在將丈夫火化,知道族裡已將父親的遺骸收殮起來,預備停靈下葬之後,她當即就請阿芒悄悄帶著書信前往舒城,去找縣令太太身邊的貼身嬤嬤。

他們舒城一帶時新一味茶食,名叫金剛臍。

其實就是重油燒餅,但因為大小外形酷似菩薩的肚臍,便有了這麼一個俏皮的名兒。

也不知道當時取名之人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金剛臍因其名字很快在一眾茶食間脫穎而出,著實受到了一眾香客居士及老人的推崇,民間官家都喜歡以金剛臍來犒伺鄉鄰、供在案前。

他們舒城的縣令太太雖然只吃花素,卻一年到頭都要供奉天地全神,貢品中自然也就少不了一味金剛臍。

而他們「五味和」製作的金剛臍獨步舒城,名聞遐邇,自然也就得到了縣令太太的看重,常年供給縣衙后署。

何娘子在何員外的指點下,一來二去的,多年前就同縣令太太身邊的貼身嬤嬤攀上了關係。

原本只是為了求份心安,卻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

按著蘇二郎彌留時的籌謀,何娘子想都沒想就將一應家產,包括「五味和」茶食號,以及金剛臍的方子,一道獻了出去。

雖然當時並沒有得到縣令太太的準話,可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值得的。

衙門裡頭不但立時勾回了竄逃到臨縣的何滿倉,對她而言更為重要的是,被何滿倉搶走的家產能夠派上最重要的用場……

她心愿已了,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一雙女兒。

似乎是老天爺聽到了她此刻的哀求何吶喊,似乎有一道光束破空而來,驅散了眼前的濃霧。

何娘子笑了起來。

視線黏在穎娘果娘的臉上,彷彿怎麼看都看不夠。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握住她們的手:「穎兒,果兒,別害怕,好好活著……」

又望向阿芒同丫頭:「好孩子,嬸子對不住你們,就把穎兒果兒託付給你們了……」

不比不動不響的穎娘同果娘,阿芒同丫頭齊齊點頭,卻沒有像之前那樣安慰何娘子一定會好起來,而是斬釘截鐵地向她許諾道:「嬸子您放心,我們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會把兩個妹妹送去崇塘鎮的保嬰堂。」

何娘子卻搖了搖頭:「不用拼了性命,你們都要好好的,好好活著。」

說完就那樣望著穎娘果娘,還有阿芒丫頭,目光複雜,有不舍,有擔憂,有感激,有欣慰,還有遺憾:「當年穎兒的爹爹若不是被她祖父所收留,肯定早就去了崇塘,進了保嬰堂,也就不會……」

不會甚的……

穎娘不知道,也再不會知道。

她只知道茅舍外頭忽的霍閃忽雷,有雨滴點點滴滴地落下來。轉眼間,滂滂沱沱……

她沒有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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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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