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滾蛋餃子(上)
蝦米似的蜷縮在角落裡的穎娘已經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了,只知道半夢半醒、冷熱交織之間,耳畔總有嗡嗡嗡的說話聲響起,時遠時近,好像還夾雜著妹妹果娘的哭聲。
她張了耳朵想要聽清楚,卻只聽到妹妹嗚嗚咽咽地喊著「姐姐」,似乎還有甚的「快點醒來」、「果娘還需要你照顧」之類的話兒,其他的,就再聽不清楚了。
穎娘能感覺到自己在掙扎,就想一尾被拋上岸的魚。
她也不想睡,她也想醒來。
她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夢中夢,父親母親是真的已經不在了,祖父也已經離她而去了……但就像耳邊的嗡嗡聲所說的那般,她還有果娘。
她不能害怕,她還要帶著果娘好好活,帶著果娘去崇塘!
可她根本醒不過來。
想要睜開眼睛看看妹妹,讓她不要哭,眼皮卻像灌了鉛似的,怎的都睜不開。
試了無數次,忽有一張模糊的面孔,從心底深處,從記憶深處,慢慢浮現。
穎娘只覺得天地間忽的春和景明、陽光燦爛,整個人就像泡在了油酥里一般。
有溫潤的空氣進入喉嚨,她停止了掙扎。
粗糲的大手、溫暖的懷抱、堅實的臂膀,比陽光還要暄暖的日夜,比蜜糖還要甜厚的笑聲……就這樣一一在她眼前浮現。
那樣清晰,那樣真實。
淚水輕輕滑落,心跳輕輕起落。
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她終於記起來了。
在父親身邊的時光,那美好時光帶給她的幸福,她全都記起來了。
多少溫暖、多少慈愛、多少珍視,多少如煙的往事,歷歷在目,忽的觸手可及,仿如發生在昨天一般逼真親切。
可她能記起父親的一切舉手投足,卻記不起來父親的音容笑貌了。
最終定格在眼前的唯一畫面,是父親臨終前的模樣。
穎娘心裡涼颼颼的,那是死不瞑目的模樣。
在阿芒手把手的指導下,她在心中默默禱告,親手替父親闔上的眼睛,又將父親攥得鐵緊的拳頭掰開,把一根根指頭捋直。
阿芒又告訴她,雖然條件有限,沒辦法給父親換上殮服,但卻應該將父親身上頭臉的血污擦乾淨,這樣父親才能幹乾淨凈地離開人世,走向來世。
她知道人有來生。
就像鋪子里每每製作金剛臍的辰光,祖父都會再三告誡她不能心存雜念,因為只有心誠,天地全神才能聽到信徒的祈願,才能修得來生。偶爾心情好,祖父還會頗為自傲的告訴她:「這才是我們五味和金剛臍獨步舒城的唯一秘方……」
她牢記在心,從來不敢妄生雜念,自然也希望父親來生能夠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可卻擦不幹凈。
父親身上的血跡總是擦了又有,彷彿渾身皮膚都成了篩子,前一剎那剛剛擦拭乾凈,可后一剎那又會一絲一絲的往外滲出。沒一會兒的工夫,就又成了血人。
她害怕把父親身上的鮮血擦乾了,不敢再擦下去,也就沒能讓父親乾乾淨淨的離開人世,也就始終沒能看清父親的面容……
……
「阿芒,你他娘的想干甚的,你可別忘了,何家是怎的一把火燒沒的!」
「那又怎樣?我們四個人,你們七個人,殺一個賺一個,臨死都能拉個墊背的,這買賣,怎的說也是我們賺,值了!」
「你,你敢……」
「綁住哥,快,快別同他廢話了,他們同何家人一樣,都是瘋子,瘋子!真的敢殺人放火,咱們快走吧!」
「往哪走,人不過一死,別怕!」
……
身邊倏地又響起了陌生又熟悉的嗡嗡聲,卻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的。
穎娘微一皺眉。
天色瞬間變暗,整個人又忽的置身在了母親拉著她的手,囑咐她「別害怕」的那一瞬。
天地間一片靜謐,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於忘記了呼吸。
這是,是母親聽到了她的祈禱,特地來酬償她的夙願嗎?
穎娘反手握住了母親的手,心裡暖暖的,本想笑來著,卻先落下一滴淚。
只有一滴,往下滑落臉頰,落在上翹的嘴角,是淡淡的甜。
穎娘主動抬起頭來,終於同母親四目相對。
母親的目光還是一如往昔的慈愛,專註地望著她同妹妹的模樣,彷彿要把她們緊緊擁在懷中似的。眼眸中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都是她們的倒影……
穎娘有些晃神。
在她遙遠而清晰的記憶里,母親的雙眸從來倒映著天上的日月星辰,一閃一閃的,是會說話的……
只容不得她多想,忽的就在母親眼中看到了些許陌生的東西。
既平靜溫暖,又盪人心魄,穎娘的心神都被吸引,再移不開目光。
可,若是她沒有看錯的話,那深藏在眼底的,並不是,別害怕的,鼓勵,而似乎是,愧疚的,道別。
母親似乎在說:「對不住,娘的心肝,都是娘不好,今生再不能護你們周全,娘對不住你們,只有來世……」
來世……好孩子,今生,莫問來世……
今生莫問來世。
穎娘哭了,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