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屠蘇酒（六）
「可我覺得這都不是甚的講不講規矩的事兒了，這分明就是明晃晃的打劫才是！」
阿芒接過穎娘遞過來的溫熱帕子敷在臉上，掩掉眉間的惱怒，可到底還是沒忍住，嘆了一口氣，揭下帕子搖頭道：「我大致瞧了一圈兒，好些個字型大小都上了新品，花果瓜菜，林林總總的，能有的都有了，我瞧著可都面善。這還罷了，就說那『錢德來』好了，上了一味『大發栗柿』不說，他家的東家還特地找到我，勾著我的肩膀說甚的飲食這行自古就是如此，誰沒當過爹媽，說起來還不是你學我我仿你的那麼一回事兒。這就是規矩，大家有錢一起賺，有財一起發。」
阿芒知道商賈中像「錢德隆」那樣的規矩字型大小並不多，也知道如「福壽堂」那樣審時度勢的才是常態，可哪怕回到家，只要一想到當時「錢德來」東家說起這話兒時的語氣，他這心裡仍是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更無法接受往後穎娘還得同這種貨色扯皮。
穎娘接過帕子的手就是一頓。
這世上，百樣米養百樣人，有「錢德來」東家這樣的人急功近利的人她不意外，可卻讓阿芒受委屈了，正要說些甚的，丫頭已是嚷了起來：「規矩他個大頭鬼，我看崇塘飲食行當的風氣就是被這伙子敗德機械的小人這麼生生敗壞掉的，成天就知道跟在旁人屁股後頭撿現成的，這是哪門子的規矩？哥說得對，這就是打劫，是剽竊，是作弊！」
丫頭被氣得滿臉通紅，血氣上涌。
「樓外樓」里大大小小的商家那許多，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談不上交情，可一個大門進出，見面點個頭問個好的情分還是有的，他最煩的就是這甚的「錢德來」。
還真不是同行是冤家的緣故，好傢夥，分明祖宗八代都同「錢」、「德」、「來」這三個字八竿子打不著，偏要昧著良心取這麼個名兒來糊弄人。
這還罷了，面子上剽竊，裡子上還要作弊，今兒仿你，明兒學他，花樣翻新的速度倒是不慢，可沒一樣花頭經是自個兒的。
這也罷了，見不了天日的玩意兒，只管犄角旮旯里待著去就是，偏不消停，就怕旁人不曉得他那點子狗屁倒灶似的，還要口口聲聲說甚的他們小門小戶小鼻子小眼的，跟著大家大業的走，這才能少走彎路，這叫聽人勸吃飽飯，沒毛病。
這都甚的狗屁道理！
他就瞧不上這樣的玩意兒，每每在「樓外樓」里迎面撞上，裝痴作傻，能避就避，從來防著他，只沒想到還是叫他盯上了！
丫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兒，只打心裡卻忽的開始「嗖嗖」地漏氣。
不對！
這是甚的辰光的事兒？
他昨晚過去「樓外樓」的辰光，可沒聽說甚的「大發栗柿」，也沒見過甚的花果瓜菜……
可這總不能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吧！
忽如一夜春風來？
可擱旁的上他相信，崇塘人在一窩蜂上還是有些本事的。但他是親眼見過穎娘殫精竭慮地製作茶食的，何況還有「錢德隆」那照貓畫虎的現成例子在，依葫蘆畫瓢又豈是容易的事體。
心裡「咯噔」一記，越想越覺得這事兒似乎早就有影兒了，昨兒「福壽堂」的夥計似乎也是給他使過眼色的，只他當時因著半上午的煩心事兒，根本沒顧得上理會！
這可怎的處，這可怎的同穎娘還有阿芒交代！
他們這樣辛苦的風裡來雨里去的，不就是為了掌握這點子行情，知己知彼嗎？
一壁上火一壁漏氣，一腦門子的汗。
被他這麼一嚷嚷，早就回過神來的穎娘哪裡曉得丫頭沒事兒找事兒地一個勁兒地往牛角尖里鑽，只以為他這是氣的，唬了一大跳，趕忙擰了把帕子給他擦臉，安撫他：「不是甚的大不了的事兒，不值當這樣生氣。」
丫頭抖抖索索地接過帕子。
這怎的不是大不了的事兒！
雖說那「錢德來」就是個屬狗鼻子的，哪裡能聞到銀錢的味道就往哪裡鑽，賺的都是快錢，也就意味著他們的模仿實則連照貓畫虎都算不上，純粹糊弄人罷了，可不得不說，這世上總有那愛撿便宜或是黑白不分的人，正因為此，敗壞起名聲來更是一把好手了。
內行人自然知道這裡頭的底細，可那些個食客哪裡能一碼歸一碼的，嘗過一回他家的甚的「大發栗柿」，怕是往後都要對這些個花果瓜菜退避三舍了。
那「錢德來」自是不怵，花果瓜菜敗壞了，他立馬就可以另起爐灶做個毛羽鱗介的，可他們又該怎的處。
真真一顆老鼠屎，害了一鍋粥！
就聽穎娘道：「那『錢德來』的東家說得也有道理，雖是歪理，可如今飲食行當的景況就是如此。」
穎娘知道這是不對的，可飲食行當，門檻本就低，多少人都是看在銀錢的份上只為謀個生計，並不是所有同行都能有自家的獨家手藝獨門秘方。
模仿、互相模仿，甚至於互相模仿不予追究，本就是常態。
「好處自然有，賺錢嘛！可說到底壞處更比好處多。」穎娘吁了一口氣，望著全神貫注聽她說話的阿芒同似乎打起了精神的丫頭，說給他們聽：「競相降價這是老把戲了，通常的結果是誰認真誰認輸……正經商家精選原料精心製作的利潤，怎的比得上粗糙模仿的利潤，自然耗不過。可一旦習慣了一味的模仿，只看重櫃檯內外的那些個小把戲，卻忽略了茶食本身，結果只能是頭重腳輕。往小里說，對投機取巧、急功近利商家百害而無一利。取巧到後來除了跟著旁人走，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連頭都回不了。往大里說，害的是整個行當。這樣的害群之馬多了，年長月久的，冥思苦想製作茶食的賺不來錢，反倒是那些個生搬硬套的能發財，誰還願意靜下來傳承老手藝、研發新茶食。就譬如『錢德隆』好了，因著擔心人照搬，都不敢把『四喜如意』同『八方來財』拿出來，只敢同人關起門來商量好，再批量製作，這就是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