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屠蘇酒(八)
「不瞞你們說,我也反覆想過了,若是大姑娘有意收徒的話兒,甭管是甚的遞帖的還是入室的,我把你大侄女給送來,讓她跟著你打打下手,能學個一鱗半爪的,就是她的造化了……」
阿芒只是想聽聽錢誠如的意見罷了,哪裡知道這位大哥卻老成不客氣,一聽阿芒的話頭,當即一拍大腿,當仁不讓地提出這麼一個主意來。
而且打心裡更是一顆心落了地。
實則自打那天離開之後,他這心就七上八下懸起來了。
丫頭了解穎娘,擅長體察人心的錢誠如也不差,家去的路上已經在心裡踅摸過一回了。
想來想去都覺得旁人還真就不合適,琢磨著若是穎娘答應的話,索性把自家長女送來得了。
反正都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該念的書也念得差不多了,學里可去可不去的,學些手藝收收心,不管是為著自家的字型大小著想,還是為著她自個兒往後在婆家立足,似乎都不是甚的壞事兒了。
當即就這麼拍板了,卻把穎娘諸人唬了一大跳。
「這,這怎的可以。」穎娘說話都磕巴了。
阿芒同丫頭亦是齊齊點頭,確實不合適。
雖說錢誠如的好意他們能夠體會,讓家裡的姑娘過來同穎娘學手藝,其實說起來確實可以算是最妥當的法子了,從根上就杜絕了一些個不必要的流言蜚語。
可真這麼說來,他們兄弟倆年紀也不算小了,這麼進進出出的,不免有損姑娘家的名聲。
不過就連他們這麼點大的小小子都想能到的忌諱,錢誠如又如何想不透,說到底他可是當爹的,還是親的。
卻不以為然地一擺手:「放心放心,你們這都是當長輩的,你們大侄女身邊媽媽丫鬟也不少,一腳動八腳跟的,閑言碎語扣不到咱們腦門上。」
只不說還好,這話一出,穎娘心裡更慌了。
別看錢誠如隨著義十八同他們稱兄道弟的,他可是實實在在的名震崇塘的大商賈,家裡的姑娘,那想來也是金尊玉貴的人物……
這怎的好……
去看阿芒。
阿芒也有些遲疑,這個主意雖是他出的,可他真沒想到錢誠如竟然這樣豁得出去,或者說他竟這樣看重穎娘的手藝。
只想到這個,不由釋然,朝著穎娘一點頭。
要不,先試試看吧,若是到辰光大伙兒有覺得不便的話兒,或是他同丫頭想法子避嫌,或是索性再想旁的法子,總不至於這麼些人都拿不出個妥帖的法子了。
穎娘看著阿芒點頭,這心裡頭雖不落定,可到底還是朝著錢誠如一點頭:「若是您不嫌棄的話,那就聽您的。」
當然不嫌棄,錢誠如忙不迭的應好,可到底多看了阿芒一眼。
又倏地想起他同穎娘阿芒兄妹兄弟的相稱了這許久,還沒請他們家去認認門……
家裡那口子倒是同他提過兩回,可不是穎娘忙,就是他抽不出空來,就這麼擱置了。
一時間手腳都不知道該怎的放:「那甚的,趕明兒我先給你們下帖子,你們也上哥哥家認認門,見見你們嫂子同侄女侄兒的。」
穎娘同阿芒丫頭俱是沒有多想,認門就認門,如今饒是穎娘都不怎的發怵了。
只一想到那些個「侄兒侄女」的,這心裡還真是有些發怵。貌似大的比阿芒還要年長,小的倒是同果娘差不多年紀。
去看阿芒,就見阿芒正盯著果娘看,視線隨之落在小女孩兒身上,不知怎的,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忽聽丫頭同錢誠如打聽起了夜市局的事兒:「錢大哥,他們甚的都管嗎?」
錢誠如看向丫頭,琢磨著傳到他耳朵里的那些個糟心事兒,有些明白他這話兒的意思,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只道了句:「談何容易。」就問他:「你們是不是遇著甚的事兒了?」又去看阿芒同穎娘。
丫頭已是點頭:「其實也不算甚的了不得的事兒,就是看不慣那『錢德來』。」又嘟囔了一句:「實在是太糟心了。」
「確實糟心。」果然是因著這宗事兒,錢誠如笑著搖頭:「咱們這行里就沒有看得慣他的人。」說著旋即正色道:「可即便沒有『錢德來』,也會有『錢德去』,這是沒法子的事兒。」
也是沒法兒絕根的事兒,他年輕的辰光也同丫頭一樣,眼裡不揉沙子,百般看不上「錢德來」的下作行徑,可年紀越長,說是心胸廣了,實則是膽子小了,反倒是看開了。
甭管那伙子玩意兒怎的撩,只要他們不接招,上躥下跳都是白搭。
說給阿芒穎娘,尤其是丫頭聽:「那伙子賴皮都賴到地上去了,咱們實在犯不著同他們硬碰硬,說到底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咱們只管護好咱們自個兒,不拿他們當回事兒,他們自然噁心不到咱們……」
同阿芒還有穎娘的看法不謀而合,兩人齊齊點頭,丫頭亦是默默點頭,可打心裡還是覺得不得勁。
說來說去還是因著沒人理會、沒人敢管的緣故。
送走錢誠如,回過頭來聽著阿芒穎娘說話,方才回過神來,撓了撓頭:「可不是,咱們就得準備見面禮了。」
遠的不說,他們過去秦家拜見的辰光,一眾長輩可都是有見面禮送他們的。
穎娘同阿芒都應是,又去看果娘。
還得給小女孩兒預備一份兒才是。
文俶嘴上不說,可心裡頭也在替他們擔著心呢,過來聽說他們的打算后,對於錢誠如的提議卻不算詫異。
一招鮮,吃遍天,再沒有人比他們身為秦家人更知道這個道理了。
甚至在想,穎娘收徒或許真是一樁好事兒,或者說,被人這樣的模仿,興許也不是甚的壞事兒。
畢竟只有這樣才更有利於穎娘創作的這類以風花雪月、敘事風情為主題的茶食的傳揚同擴散。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則,一味的模仿勢必只能達到形似的效果,是無法進入神似的境界的。
「錢德隆」,還有她自個兒,都是現成的例子。
也就說,只要穎娘半道上不出岔子,只要能夠堅持下去,只要能夠留住童心,能夠把精力放在打磨手藝以及琢磨新創上,那她永遠都能立於不敗之地,絕不存在教會徒弟就餓死師傅的事兒。
甚至於還能以自己的名義成就傳承,永遠被人銘記。
就像自家的秦白芹。
這是多大的榮耀。
挽著穎娘的胳膊興兜兜的說給她聽,最後還加了一句:「師傅,你看我這個徒弟當得怎的樣?處心積慮的想從師傅這偷師呢!」
穎娘到了嘴邊的話兒就咽了下去。
她很想說你還是別叫我師傅了,可事到如今已經不是說著話兒的辰光了,甚至於往後她也不能不應了。
不免有些忐忑。
當然,她知道文俶這麼說,其實說到底只是擔心她多心罷了,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否則若是不為著她好,她也根本不必說這樣興許容易叫她多心的話兒。
哪怕穎娘打心裡其實根本沒這麼想過,不論是多心,還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能餓死的師傅想來也不是甚的稱職的師傅。
至於甚的榮耀,她也沒想過,只想把自家的「五味和」傳承下去。
向文俶請教拜禮同見面禮的打點,他們上哪兒都是小輩,還自來沒有當過長輩。
還真是問對人了,這些個人情往來對於文俶而言根本不算個事兒。
先把錢家的人際關係分說給她聽,又一點一點的指點她。不但給她列了單子,臨走的辰光還特地知會她:「哪天遞帖,告訴我們一聲,我讓我哥領我過來熱鬧熱鬧。」
穎娘應了下來,沒有多想,阿芒卻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恐怕是想著要替他們撐腰呢,朝她道謝。
文俶神色不變,心裡的小人兒人卻挑了挑眉頭,家去同秦九太太道:「怪道爹爹之前就說梁芒弟弟該去念書的,確實要比同齡人知事兒。」說著還添了一句:「關鍵是心正。」
秦九太太還是之前的想法:「這樣知事兒,未嘗不是以前家裡頭未遭難時耳濡目染的緣故。何況既是心正,也未必要有多少學問。」
「這倒也是。」文俶緩緩點頭,話若這麼說,似乎也有道理。
閑暇辰光就留意著穎娘家的動靜。
穎娘這的進展卻很快。
錢誠如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上半晌說要給他們下帖子,下半晌就著人送了過來,邀穎娘諸人赴會。
根本不給穎娘他們準備的工夫,實則也確實是不想他們過多準備些甚的。
穎娘同丫頭只好大晚上的捏著文俶給他們開的單子上街採買。
第二天去錢家赴會,穎娘見到了言談爽利、觀之可親的錢大奶奶。
錢大奶奶據說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雖說身材豐腴,可看起來反而比秦九太太顯得老相。
穎娘估摸著或是常年忙於治家,還要幫扶錢誠如治生的緣故。
這也算是宣歙婦人的必備之德了。
還有錢家的兩位姑娘。
錢家二姑娘身量倒高,看著不過比穎娘略矮一點,不過穎娘知道她今年方才八歲年紀,大眼睛白皮膚,看人的時候眼睛一閃一閃的。
一看就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
不用錢大奶奶多說就上前屈膝給穎娘行禮,眼睛卻盯著果娘看,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樣。輪到果娘的辰光,更是跑過來捏了她的小手笑嘻嘻地道:「我喊你小姑姑好不好?」
錢大奶奶就輕聲訓斥她:「怎的學的規矩,仔細把小姑姑弄疼了。」在穎娘諸人顧著說話沒有察覺的辰光,眼神如刀似的朝長女劈過去。
「沒有,沒有,我輕輕的。」錢家二姑娘趕忙鬆開手,小心辯解道,又抬起頭來看了看穎娘:「大姑姑,我輕輕的。」
頭一回聽人叫「姑姑」,穎娘還未十分回過神來,朝她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別的話兒也想不起來了,又去看果娘。
錢二姑娘見穎娘沒有在意,鬆了一口氣,也去看果娘,又試著去捏她的手。
這些日子家裡頭人來人往的,果娘膽子大了不少,只是難免還是有些怕生。
剛才頭一遭被錢二姑娘捏住小手的辰光還有些懵,想說自己是果兒,不是小姑姑。到了第二回總算回過神來了,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錢二姑娘就有些沮喪,拿手指撓了撓臉。
穎娘趕忙對錢二姑娘說:「她有些怕生,等熟悉了就好了。」
又蹲下來,安撫果娘,下意識地就要指著錢二姑娘稱呼「小姐姐」,話到嘴邊又壓了下去:「這是喜歡我們果兒呢!」
果娘就看了看穎娘,又抬頭望了望錢二姑娘,見錢二姑娘聽到穎娘的話兒不住地點頭,那樣子似乎在說我很喜歡你,一歪腦袋,點了點頭。
不過到底沒有朝她伸手,只是伏在穎娘耳朵邊上說著悄悄話:「姐姐,見面禮。」
穎娘這才放下心來,將見面禮遞到果娘手上,讓她親手交到錢二姑娘手上,果娘照辦了,錢二姑娘當即高興了起來。
果娘見她笑了起來,也抿著小嘴笑,又去看穎娘手裡的見面禮,視線就落在了錢大姑娘身上,又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錢二姑娘不知道她這是怎的了,趕忙牽了她的手,錢大奶奶的聲音也嚴厲了起來:「珍瑤!」
不明所以的穎娘一手攬著果娘,抬頭望過去,就看到了一張綳得緊緊的雪白小臉,眼角眉梢都帶著肅然,看得出來,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穎娘愕然,確實被嚇了一跳。
也不知道是受了錢大奶奶呵斥的緣故,還是自知嚇到了過來做客還是長輩的穎娘同果娘,錢大姑娘臉色微霽,上前給穎娘果娘行禮。
穎娘趕忙點頭,給了見面禮,就見錢大奶奶鬆了一口氣。
之後錢大奶奶似乎總是有意無意地把錢大姑娘留在身邊,只叫言笑晏晏的錢二姑娘領著果娘玩兒,她則同穎娘說話。
可饒是這樣,錢大姑娘還是悄悄找到穎娘:「趕明兒我會遞帖拜師,但說好了,我是沒工夫同你學那勞什子的茶食,你隨便教,我隨便學,到辰光你就說我笨,學不會,能把我爹糊弄過去就成了……」
穎娘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