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五辛盤(一)
一帆風順?
這是甚的意思?
能耐、再興,還有三秋,小兄弟三個你望望我,我又望望你的,面面相覷。
他們如今也算是念過大本書,寫過大本字兒的人了,秦館主特地遣了識文斷字的師兄教他們念書寫字兒,館裡頭歇館之前,他們每天都要學上二三十個新字兒,早晚還要描上五百個大字兒。
這四個字兒擺在一道,自然難不倒他們,不過是祝人旅途平安的意思罷了。
只詞兒自是好詞兒,可偏偏是從穎娘嘴裡說出來的,又是說給阿芒聽的,這到底是甚個意思,他們想都不敢想。
又齊齊去看范老二。
不禁愕然。
就見他抱著胳膊,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德性。
根本看不出甚的來……
能耐放下酒盅,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不知道想到了甚的,倏地倒吸了口涼氣,捂住了腮幫子。
嘖嘖,牙疼!
這天底下怕是再找不到比自家老大更黑的了。
再興下意識地攥了今兒新上身的,穎娘給他做的長袍衣袖,一臉的緊張。
視線又在穎娘同阿芒臉上來回,看著穎娘伶仃的身形,打心裡更是百轉千回的。
之前被范老二一棍子打消了的念頭又漸漸聚攏成型。
暗自握拳。
三秋眉頭微皺。
他是不喜歡阿芒,說起來還沒自個兒年紀大,可卻總叫他覺得危險。
可這都是以前的事兒了,不管喜不喜歡的,如今不是一家人也進了一家門,一個鍋裡頭吃飯,還有甚的可說的。
平日里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可現在事到臨頭的,三秋抿了抿唇,他確實不希望阿芒離開。
不管是為了穎娘,還是為了阿芒,就算是為了他們這個家。
可他也有自知之明,曉得這樣的事兒再不是他能說了算的。
就連自家老大說了也不能算數。
又去看穎娘。
丫頭也在愣愣地盯著穎娘看,心裡卻再一次感受到了「後悔」兩個字兒的分量。
他不是感覺不出來,自打那天范老二在他們面前胡言亂語了一場后,接下來的幾天里,阿芒有好幾次都想同他說些甚的。
可他害怕。
是真的害怕,既不知道阿芒到底會說些甚的,更不知道阿芒一旦說些甚的,自己又該如何抉擇。
只好當做自己看不懂,幾次三番地避過去。
卻沒想到阿芒確實打定了主意,卻是去意。
那他又該怎的辦?
是去是留?
丫頭的心亂了。
再一聽果娘拍著桌沿興奮地沖著阿芒嚷嚷著「阿芒哥哥一帆風順」,更是一個激靈,不光脊背上的汗毛豎起來了,就連開席前新梳的髮髻差點都要炸開了。
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
小小的果娘哪裡曉得哥哥們的心跳,甚至於她都不曉得「一帆風順」是甚的意思,她還不識字兒呢!
可該懂的她也都懂,就譬如說,姐姐說的話肯定是對的、好的,那她自然要鸚鵡學舌的。
歡歡喜喜地沖阿芒說著「吉祥話兒」,端著酒盅的阿芒終於回過神來,神色如常的把視線從穎娘身上挪開,落在了小女孩兒紅撲撲的小臉上,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發心:「我們果兒真乖,可這個詞兒可不怎的好。」又去看穎娘:「換一個吧!」
換一個?
換甚的?
無往不利?還是萬事亨通?
穎娘嘴角翕翕,一臉的懵然。
一直老神在在,自覺萬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范老二也傻了眼,抱在胸前的胳膊垂了下來,目瞪口呆地望著阿芒。
阿芒看在眼裡,挑了挑眉頭,眼裡閃過一絲興味,還有甚的不知道的。
卻有些哭笑不得,這都甚的跟甚的。
又去看范老二,丫頭說他是混不吝,這話可真沒說錯,瞧著事兒辦的!
全然沒有往穎娘同果娘身上想。
可不管怎的說,這些日子以來的憂慮也好煩悶也罷,瞬間煙消雲散,只覺天高地闊。
起碼在這一刻,他的心裡是踏實的。
又朝穎娘望過去:「就說平安康泰好了。」
平安康泰嗎?
穎娘點了點頭,又重新說了一遍,阿芒頷首,一盅屠蘇酒一飲而盡。
穎娘趕緊又給他滿上一盅茉莉花酒,只倒到一般,倏地一怔,猛地抬頭望著阿芒,整個人就愣在了那裡,只手上仍舊保持著倒酒的動作,剩下茉莉花酒從酒盅中溢了出來。
阿芒伸手扶了扶酒壺,從她手裡接過來擺在八仙桌上,范老二已是一蹦三尺高,掄起拳頭就往他肩膀上砸,可到底距離他肩膀不過一寸距離時瞬間收力:「你小子,你誠心……」
可到底說不出甚的來,只是下死力的攬著他的肩膀,又隨手拿了個酒盅,倒了個滿杯:「咱們兄弟走一個。」
阿芒被他禁錮著,也沒有反抗,同他碰了個杯,把酒喝盡了。
穎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想的,也給自己滿了一杯,一口飲盡了,心裡才不至於無所適從,才敢相信阿芒沒打算離開,或者說他又回心轉意,不打算離開了。
可不管是為著甚的,穎娘都好高興。
哪怕之後席上,范老二不停地給她敬酒。
還是阿芒看不過去了:「差不多就行了,穎娘還小,你仔細給她灌醉了。」
「怎的可能,這酒就跟蜜水似的。」范老二卻不以為然,還道:「我看咱們穎兒的量好著呢!」
這個死,不,啊呸,這個小丫頭片子!
就為了這麼丁點兒沒影兒的事兒,把他氣得差點折壽這還罷了,還敢吃不下睡不著,生生把眼窩瞘?的跟兩個小水塘似的,還能不能更窩囊一些!
這回不好好教訓教訓她,下回但凡遇到點兒事兒,還不知道要怎的自尋煩惱的!
可話雖這樣說,到底收斂了些,注意力又落在了丫頭身上。
那這小子又是怎的個說法?
開始給他敬酒。
大過年的,難得這麼放肆一回,何況就像范老二說的那樣,或是考慮到他們年紀尚小的緣故,錢大奶奶送來的這茉莉花酒與其說是酒,真不如說是蜜水,不但綿軟好進口,還不上頭,饒是多喝兩盅也不妨,阿芒眼看著范老二纏上了丫頭,也不甚在意。
只這心裡不免又有些疑惑。
自打穎娘脫口而出那四個字兒,他就以為是范老二在裡頭弄的鬼。
可這會子看下來,似乎還真是他冤枉了范老二,這事兒的跟腳還在穎娘身上。
這就更叫他想不通了。
想著又去看被范老二灌了幾盅酒,反倒亢奮起來了的丫頭。
丫頭都能感覺得到阿芒有話同他說,阿芒又怎的可能感覺不到丫頭在躲著他。
只是到底自家小兄弟,不想勉強他罷了。
可看他現在這模樣,分明也是存著同他一樣的心思,那他躲著自己又是何必。
難道自己表現的那麼想要一帆風順嗎?
不能夠呀!
阿芒撓了撓頭,哭不是笑不是。
三秋站了起來,單敬他一杯:「多謝了。」
至於謝甚的,三秋自然心知肚明,阿芒也能意會,受了他的敬。
那就這樣吧!
既是想不明白,那就索性別想了。
再興看著高興的不得了,自斟自飲,陪了一盅。
他是曉得三秋對阿芒有心結的,不過如今既是敬了這盅酒,那以往的那些個不痛快的事兒,自然也就一筆勾銷了。
「我也來,我也來!」能耐也陪了一盅。
高興自然高興,卻更佩服自家老大的謀划。
簡直絕了嘿,各人的反應俱都拿捏的恰到好處,怪道他老人家對今兒的分歲酒這樣上心了!
可這話若叫范老二聽見了,說不得就要吐出一口血來,天地良心,他拿捏甚的了,是那幾個小混蛋在拿自己當猴耍好不好!
尤其他都不曉得丫頭的竟然這樣能喝,這茉莉花酒不上頭,他人倒是沒喝鈍,就是想放水。
卻又不肯這樣下桌去,丫頭還沒事兒人似的呢,這也太沒面子了。
正好餘光瞄到能耐正在傻呵呵地沖著自己樂,心頭火起,這臭小子,瞪了他一眼,又使了個眼色。
正在由衷景仰自家老大的能耐回過神來,「騰」的站了起來,端著酒盅為老大分憂,兩人一搭一唱的,合力把丫頭灌到坐不住……
可不管怎的鬧,今兒這頓分歲酒可算是吃圓滿了。
臨近人定辰光,再撐不住的果娘已經裹著小被子歪在阿芒懷裡睡著了,范老二幾個也都腆著肚皮再吃喝不下了。
除了穎娘,唯有阿芒因著早早就把果娘抱在懷裡的緣故,沒人認真灌他酒,倒也不曾過量,就笑道:「待會還得吃餃子,你們這模樣,還能成嗎?」
「這有甚的不成的!」范老二抖抖瑟瑟的翻了個白眼:「打兩套拳,不,等把餃子包好,我自然吃得下。」
說著又嚷嚷著要包餃子去。
話音未落,就聽到似乎有人在扣門。
這大晚上的,誰不在家吃酒,出來瞎蹦躂?
范老二瞬間正色,能耐已是跳了起來:「咱們的元寶!」
跑去應門,范老二幾個也勾肩搭背的跟了上去,來的竟是義十八,還領著家裡頭的幾個小兄弟,個個精神抖擻、臉色紅潤:「可散席了?若是吃好了,我領你們辭歲去,可好玩了!」
「去去去!」一見來人是義十八,還要領他們去玩兒,范老二哪有不應的,哪怕他連「辭歲」是甚的都不知道。
好在有三秋,上前一步,提醒他:「果兒已經睡下了。」
范老二看了他一眼:「那你在家守著她,我們幾個出去玩兒。」
三秋一噎,倒不是不願意,只是擔心果娘醒了要姐姐。
被范老二大手一揮囊括在「我們」之中的穎娘笑不是哭不是,連連擺手:「我在家陪果兒,你們出去玩就是了。」
倒不是不放心三秋,而是果娘就是她的命根子,除了阿芒同丫頭,交給誰她都不能夠完全放心。
可她不放心果娘,大伙兒也不能放心她,紛紛自告奮勇留下來陪著她們姐妹。
不過阿芒一開口,這事兒也就這麼落定了,誰能爭得過他去。
阿芒聽了一腦門子囑咐的話兒,送走嘰嘰喳喳的一眾人,又把幾個黃泥捏的元寶放回門檻上,關門回屋,幫著穎娘收拾殘席。
外頭冷不丁的就要爆竹聲響起,再伴著「叮叮噹噹」的瓷器碰撞的聲音,兩人心底卻有難得的寧靜。
又和面、調餡、擀皮,準備包餃子。
阿芒挽著衣袖,望著穎娘特地清洗過的那碟子銅錢,笑道:「多包幾個帶銅錢的,叫大伙兒都高興高興。」
穎娘也笑了起來:「所以我想到辰光索性另外煮,保證大伙兒來年都能交好運。」
「嗯!」阿芒應了一聲。
不知道怎的就想起了之前飲屠蘇酒時穎娘同他說的吉祥話兒,不再做聲。
阿芒沉默了下來,穎娘索性也沒再抬頭。
直到聽著外頭的爆竹聲一聲高過一聲,一聲疾過一聲,知道這是快到子時了,兩人終於忍不住開口。
一個問:「你怎的會以為我們要走的?」
另一個道:「阿芒哥,多謝你!」
俱是一愣。
阿芒先回過神來,朝著穎娘搖了搖頭:「不要說這樣的話兒。」
這同她不搭界的,說到底,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甚的辰光已經改變了心意。
穎娘垂下眼瞼,那就不說好了。
又去想阿芒的問題,卻有些愣怔。
其實,她也不知道。
認真說來,她會有這樣的念頭,應該是源自那天果娘轉告她的那句話。
可現在想來,那句話似乎並不能說明些甚的。
可她是真的不知道,當時怎的會一根筋的認為他們就要走。
有些訕訕地把前情后狀告訴給阿芒聽,饒是阿芒已經在心裡頭揣度過各種可能了,都聽得張口結舌的。
半晌,哈哈大笑:「怪道範老二要灌你酒喝了。」
穎娘一怔,原來范老二之前是在灌她喝酒嗎?是因為自己甚的都沒鬧明白就請他幫著典當一事兒嗎?
大感慶幸。
幸好只是灌酒,要是把她這老底揭出來,怕就不是灌酒這樣簡單的事兒了。
越想越覺得發噱,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就聽到起居室里果娘在奶聲奶氣的喊「姐姐」。
穎娘快步過來,果娘已經坐了起來,正團在被窩裡揉眼睛。
眼睛還未睜開,只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聽到來人的氣息,就張開手臂,興兜兜地告訴她:「姐姐,姐姐,果兒看到爹娘了,爹娘給姐姐和果兒包了餃子,果兒『嘎嘣』一聲吃到了銅錢,姐姐也『嘎嘣』一聲吃到了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