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且坐令1
金國的春日來得緩,乍暖還寒,最難消受。
七娘至此處,已整整一年。猶記去年今日,她與陳釀同乘一艘戰船。雖行軍無趣,卻日日詩文相伴,良人在側。
眼下想來,再沒比那更好的時光了。
七娘垂眸含笑,又看向案前的文章,奮筆疾書起來。
因著文章之故,金主已召見七娘兩回。她初時還提心弔膽,時日久了,倒也對答如流,侃侃而談。
也因此,七娘的名聲更大了。在金國學子之中,更是被捧至高處。
謝菱眼看著她從一位默默無聞的側妃,至學子追捧的漢學大家,心下驀地發毛。
這樣的感覺,她太熟悉了!
自小被七姐姐壓一頭,本當北上金國,二人易地而處,自己仗著王妃之尊一切便不同了。
可為何,眾星捧月的仍是七姐姐?
七姐姐一直說要歸宋,可她所做之事,與歸宋何干?
莫非,七姐姐也學會誆人了?
謝菱再忍不得,直朝七娘的小院去。
她並未叩門,她身為王妃,何須對小小側妃如此禮遇?
謝菱只在屋中緩緩踱步。
因著完顏宗廷的禁足令,能入七娘內室的侍女也寥寥無幾。整個屋子空蕩蕩的,冷清又淡漠。
謝菱忽揚起下巴,垂眼看著案頭的七娘:
「七姐姐又作文章呢!是要做大金國的女學士么?」
然後一步步爬至謝菱頭頂,奪走這個正室王妃之尊?
七娘頭也不抬,淡淡道:
「我是宋人,如何做金國的學士?」
「宋人」二字,似梗在謝菱咽喉。
她冷笑一聲:
「七姐姐還記得自己是宋人?」
七娘心頭一顫,蹙眉不語。
她從未忘記自己的身份。只是,她的親妹妹卻不記得自己是宋人了!諷刺又痛心。
見她不言,謝菱一瞬黑了臉,正色道:
「你何時走?」
七娘筆一頓,原來是為著這個。
她方道:
「暫時走不得,火候不夠。」
「何時夠?」謝菱道。
「我不知。」七娘亦直言相對。
謝菱忽收回踱步的腳,轉頭直視七娘:
「你是否不想走了?」
在這裡也是眾星捧月,有完顏宗廷寵著縱著。這樣的日子,誰肯走?
「我想。」七娘道,「無時無刻不在想。」
謝菱的目光並未移開,她漸漸靠近七娘,在她面前傾身。
陰影壓下來,罩住七娘的清瘦的身子。
「你在騙我。」她咬牙低聲道,「你揚名,是為了有資本做九王妃。」
呵!
七娘輕笑出聲:
「我已嫁人了,我不稀罕。」
謝菱依舊死盯著她:
「你還當此處是謝府么?七姐姐,在這裡,沒人敢騙我。」
七娘看她一眼,漫不經心,只埋頭作文。
又是這般的視若無睹!
謝菱深吸幾口氣,強壓著氣性。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該被你們如此輕賤,如此不放在眼裡么?
啪!
謝菱廣袖一拂,硯台倒在地上,墨汁濺了一地。
也濺上她的裙擺。
「玉戈,」七娘喚,「過會子收拾一番,換個硯台。」
語氣平和,並未動氣。
「呵!」謝菱冷笑一聲,「你的性子我清楚得很。你有火氣,作甚麼憋著不發?」
七娘搖搖頭:
「我沒有火氣。」
對謝菱,她犯不上。
有火氣,從來都是因為在意。對於不在意之人,無論作甚,皆與自己無關。
「不敢發火?」謝菱眯著眼看她。
從前任性胡鬧的七姐姐,驟然變成一隻發火也不敢的兔子,當真可笑!
七娘抬眼看她,嘆一口氣:
「菱兒,你如今這副樣子,叫通敵叛國。若在從前,我會為你惋惜難過,甚至會勸你些好話。但眼下不會了。」
這麼些年,她知道人心是會變的。也並非所有的善意,都能收穫善意。
「勸?一個被禁足的側妃,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謝菱又高揚起頭。
七娘低頭一笑,學得可真像。從前在汴京,七娘不是一向如此么?
眼高於頂,誰也不放在眼裡。
「本王可有資格?」
門不知何時開了。完顏宗廷負手立在門邊,不苟言笑地望著謝菱。
「王……王爺……」謝菱怔然。
完顏宗廷袍服一掀,跨步而入,直至她面前。
他垂眼看她,道:
「本王的話不管用了?你是太閑,還是做不慣正室,偏來此處找麻煩?」
謝菱一時語塞。
從前她敢與完顏宗廷叫板,是因為他們狼狽為奸,完顏宗廷離不開她。
可眼下,她卻不敢了。
七姐姐聲名鵲起,可見並不是個徒有美貌的廢物!那完顏宗廷,還會離不開自己么?
謝菱心頭猛一陣酸。
七姐姐壓了自己小半輩子,好不容易離開她,卻又出現作甚!
「王爺。」謝菱行一禮,看七娘一眼。
既然你不認,莫怨我不義。
她接著道:
「七姐姐思念故國,一心歸宋。臣妾才勸她幾句,心一急,不當心砸了這個硯台。」
完顏宗廷不語,轉頭看向七娘。
七娘一張冷臉,似乎屋中的一切皆不與她相干。唯有案前的文章書冊,是與她息息相關。
完顏宗廷二話不說,忽擼起袖子。
忍不得她歸宋?
這是要打人了?
謝菱一臉看熱鬧的神色,七娘依舊面無表情。
誰知,完顏宗廷竟轉身出了門。
他再進屋時,手中端著一方水盆,噴上搭了張帕子。
他也不說話,只蹲在地上擦拭墨跡,不時抬起手肘揩汗,又將硯台檢查清理一番,方才擱回案頭。
完顏宗廷呼出一口氣。許久不做粗活,他只盤腿坐在地上,靠著書案。那模樣,又有些像從前汴京街頭,魯國公府的紈絝孫兒。
他又揩一下汗,抬頭向七娘,笑道:
「頂難得的端硯,舉國上下也沒幾方。也難得你用著習慣,日後當心些。」
那神情,像個等著誇獎的孩子。
謝菱呆愣愣地站在一旁,驚得說不出話。
這般似尋常夫妻的舉動,他與自己還未做過!她總覺得自己很了解完顏宗廷,已然將他看透了。
可今日的完顏宗廷,溫柔又質樸,是她從未見過的。
謝菱心下一沉,不及行禮,轉身踉蹌著出了屋子。
更像是,落荒而逃。
七娘看了眼還在晃蕩的屋門,又看了眼完顏宗廷,道:
「王爺尊貴,不該做這些。」
「可我想。」完顏宗廷道,「我活了小半輩子,總在算計,步步為營。偶爾,也想要隨心所欲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