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寸金3
窗內不問半點聲響,只見蠟燭一瞬吹滅。完顏亶亦跟著怔了怔。
他低著頭,喃喃道:
「記得九皇叔說過,師爹欠他一個人情。如今九皇叔不理事了,不如,讓師爹將人情還給阿亶吧!」
說罷,他又看一眼黑漆漆的窗,舉步回了寢殿。
七娘趴在案前,將頭埋進臂彎。
完顏亶的話像一根刺,直往她心尖扎。
她不是不信釀哥哥,只是十年的光景,十年的相思,實在是太難熬了。
「釀哥哥,」她喃喃自語,「釀哥哥……蓼蓼好怕……」
怕九年前灌木叢中的背影便是最後一眼。
釀哥哥,你還記得蓼蓼的模樣么?
七娘一時有些驚慌。她忽撐起身子,摸索著紙筆,借著月光畫出他的肖像。
十年未見,陳釀的面貌在腦中日漸模糊。唯有如此,時時描摹,才能將他的一絲一毫牢牢記住,片刻不忘。
即便哪日再見,也不會因年光久遠而相逢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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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的夜,更清朗些。
月光灑向蓮塘,露出的花苞粉白顏色,嬌嫩又嫵媚。時有風過,拂動蓮葉,正一片綠浪蕩漾。
湖心的三角亭上,一張紙,一壺酒,一個人。
陳釀一手撐著石桌,落下最後一筆。亭亭少女躍然紙上。
他嘴角含笑,唇間的鬍鬚亦跟著上揚。
忽而筆頭一轉,朝紙上少女的鼻尖輕點:
「釀哥哥老矣,你還是從前的模樣。」
說罷低頭,自嘲一笑。
其實,七娘應也不是記憶中的樣子吧。十年很長,也很短,足以讓人忘卻,也足以讓人痛得更深。
「陳二哥!」忽聽亭下一聲喚。
只見王紹玉一身玄色袍子,手中提著一壇酒,朝陳釀舉了舉。
他也早過了而立,蓄了須,眉眼間卻依舊留得一分少年風姿。
陳釀笑了笑:
「這酒吃了十年,每每吃醉,卻還敢來?」
「今日高興!」
紹玉說罷,徑自行上三角亭。
他將酒罈擱在一角,湊上去看畫。一時間,有些愣住。
陳釀的筆法,承自太學,栩栩如生,倒似見著活生生的七娘一般。
紹玉含笑:
「想來,很快陳二哥便不必對著畫了。」
「的確值得喝一杯。」陳釀道。
他將畫親自收好,又朝紹玉做了個請的姿勢。
紹玉又道:
「待七娘回來,也要叫她辨一辨,看陳二哥畫得幾分像。」
「自然是十分神似。」陳釀笑道,先兀自吃了一盞,「這酒的味道,竟十年未變啊!我記得,你得中進士那年,亦是吃他家的慶功酒啊!」
紹玉嘿嘿笑了兩聲,方道:
「自然了,咱們吃了十年,那掌柜也摸清了口味。今日算他有良心,這是請咱們老主顧吃的。」
陳釀點頭,若有所思:
「明日讓他備幾罈子桃花釀吧!蓼蓼愛吃那酒。」
七娘這個喜好,紹玉自然也是知曉的,遂連聲應下,說明日一同去。
「對了,」紹玉道,換了正色,「北上的日子可定下了?」
陳釀道:
「明日還去太子府商議一番。此前本有議和書,金賊屢屢背盟,便怪不得咱們了。」
紹玉點頭:
「我看昨日朝上,秦檜老兒被太子堵得啞口無言,就覺痛快!金賊背盟,還欲行和談之事,哪有這個道理?」
如今太子當權,三省六部多有擁護,皇帝全然一個空殼,自然護不得秦檜。
此番北上,再不會如十年前一般提心弔膽,也不會有人臨時召回了!
陳釀方道:
「秦檜是個聰明人,既知無能為力,他亦不會垂死掙扎。他重的是秦家的利,如今有阿棣在朝,秦家無損,也能穩住他幾分。」
「是這個理。」
紹玉應聲,又與陳釀推杯換盞。
三角亭上兩個男人,對坐而飲,皆過而立之年,皆是朝廷命官。氣度之上,自比從前多幾分沉穩;而真性真情,卻與過去無二。
十年前,王家與韓家軍、岳家軍決定扶持太子,厚積薄發,就等著再次北上的一刻。
如今太子已然長成,大權在握,恰逢金賊背盟,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故而,今日之酒,既是敘舊,亦是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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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之中,卻不比陳府的意氣風發。
也許自十年前北上,秦棣第一回忤逆兄長,日後於朝堂之上,便再未聽過他的話。
「大哥,二哥,用飯啦!」秦榛的聲音傳來,「今日可是阿榛親自下廚啊!」
聞著言語,秦棣與秦檜皆從各自的房中出來。
十年來,秦榛的廚藝早練得爐火純青,再不可與從前同日而語。
秦檜已是五十好幾的人,他含著笑,行路比過去慢些。
秦棣眼眸閃了閃,看著垂垂老矣的大哥,一時恍然。
他忙上前,攙扶著秦檜:
「大哥慢些。」
秦檜哼了一聲:
「還沒死呢!」
此話既出,秦棣與秦榛面面相覷,皆有些尷尬。
秦榛噙了一抹笑,扶上秦檜的另一側,道:
「平白的,大哥卻又生氣作甚?二哥不好,過會子罰他洗碗便是!」
秦檜吹了吹花白的鬍鬚,看向秦榛:
「說人家,倒忘了你自己的事!二十好幾的小娘子,依舊待字閨中,是個甚麼道理!」
從前也與秦榛說過許多人家,非富即貴,偏她一個也看不上眼。一來二去,拖至如今。
被秦檜一訓,秦榛訕訕低下頭。
此時再不是十來歲的少女羞怯,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大哥,」秦棣勸道,「咱們也不是養不起阿榛,何苦讓她去別家受氣?你看,她若嫁人,誰給大哥做這些好吃的!」
秦榛緊忙著附和:
「正是正是。近來研習古菜式,頗有心得,大哥定要嘗嘗!」
秦檜白了這對弟妹一眼,兀自坐下。
秦棣遂與秦榛使了個眼色,二人一齊跪在秦檜跟前,磕了個頭,齊聲道:
「祝大哥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大哥,生辰萬福!」
秦檜一愣。偌大的廳堂之中,一雙弟妹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他心口一酸,眼角有幾分發紅。
近來朝堂之事頗為棘手,一時忙亂,倒忘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他端了端身子,作出兄長的威嚴:
「年近六旬之人,還過什麼生辰!你二人也不小了,怎跟孩童一般?」
兄妹二人遂起身,分坐秦檜兩側。
秦榛挽上他的手臂,含笑道:
「可你是我們的大哥啊!咱們兄妹三人相依為命,我們不記著你的生辰,誰還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