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鳳來朝2
梁紅玉站在高台之上,一身艷紅披風隨風颯然散開。陽光劃過戰鼓,照向其下數萬兵士。
她緊握鼓槌,眼中血絲充盈。
咚!
戰鼓雷動,馬蹄聲隨之漸起。黃沙漫漫,兵戈之聲衝破天際。
史雄高舉長槍,在人群之中沒了平日的張揚。他牢牢盯住迎面而來的金兵,「噌」地一聲,長槍直指咽喉。霎時鮮血噴涌。
史雄猛收回長槍,向後一滑,正懟上背後偷襲的金兵。金兵翻身飛起,重重跌落在地。戰馬踏過,正中胸腔,臟腑俱裂。
陳釀今日並未下戰場,正與高台觀戰,隨機應變。
雙方對戰許久,勢均力敵,誰也吃不透誰。陳釀定住神情,大掌一揮,令旗亦隨之揮舞。排排高台,令旗翻飛,氣勢如虹。
只聞得不遠處一聲「沖」,西側噠噠馬蹄巨響。魏林自滾滾黃沙中來,猝不及防間,已斬殺敵軍甚眾。
金營中的完顏亶亦坐在高台之上,身子緊繃,雙手已將木椅掐出指印。
竟然還有援軍?
他緊蹙著眉,一時又想起七娘那日逃竄之事。陳釀那頭並未有動靜,想來正是這伙援軍所為。
呵!宋人果然狡猾!
但兵不厭詐,到底還是自己大意了。
既如此……
完顏亶神情一暗,自語道:
「謝七先生,如今唯有你能救阿亶了。」
………………………………………………
七娘耳邊不停傳來兵戈之聲。
這聲音太熟悉了!從前與釀哥哥輾轉戰場,這些刀劍,這些嘶吼,聽得人心驚膽戰。沙場無情,每過一刻都是無數的人命。
七娘揪緊了心,掌心額頭冷汗直冒。
忽而,只見兩個金兵闖進來,施禮道:
「帝師,皇上有請。」
七娘猛地退後一步,心頭似重石一擊。
這時候請她!
看來,完顏亶果是被逼到了絕境。
七娘狂吸幾口氣,避無可避,最擔心的事果然還是來了!
她轉身對鏡,整了髮髻,又理了理衣裙。不經意間,只將一根銀簪藏於袖口。
「走吧。」
她道,淡若止水,言語間聞不得半絲漣漪。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子建的文章真好。
上得高台,完顏亶已然起身相迎。台下爭戰慘烈,血肉橫飛,七娘猛閉上眼,一瞬別過頭去。
完顏亶方行了個揖禮:
「我這個學生,到底還是要靠先生的。」
七娘緊閉著唇,並不言語。
此時,金兵已然被宋兵團團圍住,再無抵抗之力。兵戈之聲亦漸漸弱小。
完顏亶屏住呼吸,一把扯過七娘,高聲道:
「陳師爹,你要將謝七先生逼至絕境么?」
他到底是金國的君主,此時發聲,顯得格外刺耳。
「你看清楚了!」完顏亶大笑,「你的夫人,謝七娘子謝蓼!」
這句話,顯然是說給不認得七娘之人聽的。
一時間,眾人齊齊望向陳釀。其中自有韓世忠與史雄的目光。
不是說已救出來了么?
如今是怎麼回事?又抓回去了?
陳釀身子僵住,緊扶住欄杆,連呼吸亦越發急促。
七娘被完顏亶制住,正直直望著自己。
十年了,容顏變換,總以為會相逢不識。原來,從來不需日復一日地描摹。二人之間,匆匆一眼,便能將彼此辨個明白。
那是他的蓼蓼。
那是她的釀哥哥。
他生了鬍鬚,眼角多了些歲月的滄桑。
而她,似乎還是初嫁時的模樣。
一眼如斯,抵多少門外即天涯。
陳釀餘光看向魏林,他只避開,不敢與陳釀對視。
一切瞭然。
但魏林的做法,為的是戰局平穩,無可厚非。
陽光照上他的側臉,眼角似有盈盈清光。七娘顫抖著唇,望著他挪不開眼,只將袖中銀簪握得更緊。
國難當頭,她知道,釀哥哥該做正確的抉擇。
可他若真做了那樣的決定,她心中,又會是怎樣呢?
「你在做什麼!」
不知何時,韓世忠已然來到高台之上,站在陳釀身後。
陳釀緊縮眉心,默然不語。
「正是關鍵的時候,先生可別犯糊塗!」韓世忠神情焦急,「你再不作為,我只得親自下令了!」
另一高台的梁紅玉看了看陳釀,又看向七娘。當年二人的婚禮,還是她一手操辦的。戰船之上,簡陋而與眾不同。
誰知,如今竟要面對這般境況!
她越發緊握鼓槌,準備隨時擂響戰鼓。不論是她,還是七娘,大宋的官宦家眷總該有自己的擔當。
完顏亶掃一眼四下的宋軍,又看向猶疑又驚訝的陳釀。
他暗笑一聲,只道:
「先生果真好有分量。」
七娘酸楚並著憤怒,盡壓在心口,五味雜陳說不出話。
「哎!」他又嘆一聲,「這般好用,還真是捨不得放先生走啊!」
七娘不理他,只緊蹙著眉。
忽而,一縷刺眼陽光射過,她下意識地虛了虛眼。只見陳釀面色凝重而專註,已拉滿弓弦上了箭。
箭頭尖利,直對著七娘。
那一縷陽光,正是自箭頭而來。
她猛一哆嗦,面色慘白。
完顏亶亦愣住了,微張著口,不知所措。
高台之上,戰場之中,眾人無不望向陳釀,一時皆屏住呼吸。
嗖!
還不曾看清利箭離弦,七娘肩頭已暈開一片鮮紅。
那支利劍,直插其上,似開了朵嬌艷的花。
是他么?
是他么!
七娘面色如紙,烏黑的眼珠空洞而茫然。
「先生!」完顏亶扶著她癱軟的身子,語無倫次,「先生,你……你可還好?」
七娘腳下一軟,向後倒下,眼睛卻直直望著前方。
銀簪自袖中滑落,叮鈴清脆一聲,發出刺眼的光。
完顏亶轉頭看去,驀地一怔。
旋即,他垂下眸子,聲音有氣無力:
「阿亶會信守承諾,放先生歸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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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釀早已翻身上馬,在射出利箭的一刻,同時高喊一聲「沖」。
他直朝完顏亶的高台奔去。
方才那一箭,是為大宋成全;如今這一去,是為他自己成全。
耳邊傳來模糊的斬殺之聲,也似有人在他身邊開道。但此時,皆已做充耳不聞了。
陳釀馬蹄飛逝,如今心中所想,只是七娘的安危。
蓼蓼,抱歉。
蓼蓼,釀哥哥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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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年五月,金國降,請議和。
與此同時,宋廷皇帝的聖旨亦飛快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