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府(一)
「忠義府」地處邵陽城西首,雖不比皇宮貴族的府邸富麗堂皇,但其門庭宅院首尾連綿,幢幢金壁生輝,主堂更是莊嚴肅穆,再加前後方圓的數百畝地都歸其所有,著實可謂大戶之家,氣派非凡.
武館以教授武藝為主業,府內上下共有長年住宿的固定弟子五、六十來人,也有按時走動學業的不固定弟子幾十名,都是城裡的普通人家送來習武強身的孩子,由自己家中的僕人接送,白天練武,晚上回家.
另有一些達官顯人的子嗣,養尊處優,一般不輕易拋頭露面,便出高價點名要由易國忠本人每月按時親自登門授藝.再算上各種縣府衙門的官爺,江湖幫派,平日里都好互相來往走動,因而武館整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易國忠聲名遠播,身不由己,除了武林同道,商場,官場無不要涉足其中,忙於各種結交應酬,為自己的「第一武館」墊好深厚的根基.因此,在武館本地學習的所有弟子都不是他親自出馬教授,而是由幾個稍微年長的二代弟子分組傳授.
二代弟子中本有兩個人平起平坐,都是二當家,一個魯豐平,一個趙宏。但自從魯豐平在桃豐村莫名身亡后,便只剩一個趙宏.武館內,除了易國忠本人,所有事物基本都是交與這趙宏全權打理.
常天第一日進易府,易國忠將他交與那趙宏,此後便很少再見到易國忠本人的面.頭幾日里,常天人生地不熟,加上自己清平生活突遭變故,每每想起便神傷難抑,常獨自一人躲在角落裡頭傷心抹淚.待過了些時日,和著其他同齡弟子們一起每天早起夜睡,一日三餐,習武練功,久而久之也終於漸漸適應了起來.
如若就此了事倒也太平,偏那黃氏倆兄弟心胸狹窄,心術不正,自桃豐村和常天打了一架,心裡便記了仇,見著他直恨得牙痒痒,沒過多久,乘一日授課之際便滋意生事.
照例常天是新收門生,在授業習武的課堂上按規矩是要立在最後一排的.那黃氏兄弟卻在整隊之時推推搡搡地把他擠到了中間,常天初始倒也沒太在意,怎料授課開始后,兄弟倆偷偷拿了彈弓,裝上小石子兒,左右一邊一個,使勁兒拉弓彈他的後腿.常天毫無防備,腿上吃痛,不由得叫出聲來.
趙宏在前頭講解正歡,只聽身後「哎喲」一聲叫喚,回頭一看,見常天正彎著腰,一隻手揉著自己的小腿肚.趙宏朝他白了一眼,又負手轉身說起來,剛沒說了兩句話,又聽他「啊」的一下大叫.
這趙宏也才二十六、七歲,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二當家,自是感覺很不一般,平日里最討厭的就是自己講課的時候有旁人半途打擾.此刻居然有弟子如此三番五次的搗亂,哪還有不氣之理,鎖眉叱喝道:「你,出來!」
常天備感窘迫,左右環顧,無奈只得走上前去.趙宏挺高胸膛,居高臨下地瞧著他,冷聲道:「想幹什麼!」
常天還未答話,那黃伯龍高聲搶道:「他是新來的,自稱功夫了得,怕是不願聽課.」黃仲虎跟著起鬨,「就是.前些天他就橫得緊,要找我們兄弟打架.」
趙宏眉毛一挑,將信將疑道:「噢?真有此事么?」常天連連搖手,道:「不不……」不等他說,黃伯龍跑上前來,在趙宏耳根子邊低聲嘀咕了幾句,還時不時地斜昵常天,神情頗是奸詐得意.
趙宏跟他倆本就一路貨色,平日也最愛包庇這兩兄弟,此刻聽黃伯龍挑撥唆使,便壞笑道:「好,你既然喜歡打架,現在就跟他們比一場我看.」
常天見他們三人個個陰邪面目,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又不知他們剛才究竟說了些什麼,不禁心裡泛毛,囁嚅道:「趙師傅,我……」
黃伯龍突然叫道:「我什麼我!開打了小子!」揮拳就是一記,打中常天的腹部.常天沒有準備,挨個正著,直痛得蹲下身去.黃伯龍乘機撲上前來,對著他的背心又狠狠敲下一肘子,常天悶聲倒下.那弟弟黃仲虎見狀也來湊熱鬧.兩人對著他連踢帶砸,一陣痛打.趙宏兩手交復胸前,冷笑旁觀.其他眾弟子見師傅不加阻止,自也不敢出聲.
常天未曾習過武術,根本不是他倆的對手,且他天性善良溫和,不好爭鬥,那日是因看見自己至親好友慘遭毒打,急情之下才會拼了性命,可此時此地怎會有本事出手反擊,更何況被對方偷襲在頭裡,沒挨幾下便昏了過去.
待得良久,常天才悠悠轉醒,見自己身處枯柴煤堆之中,想是自己昏迷后被他們不知哪個丟到了這裡.他站起來拍去灰塵,每一下拍打都牽扯著身子上下疼痛萬分,再想想家鄉遭受變故,來到這裡又遇此等不平之事,鼻一酸,掉下淚來,哭了一會兒,才抹乾眼淚又走回到那授課習武的場所.
黃伯龍見他回來,眼骨碌一轉,朝黃仲虎呶了呶嘴.黃仲虎會意點頭,跑到邊上捧了個事先備好的木桶,堵在常天跟前,道:「喂,我們在這裡練武,你倒偷懶睡覺.你快點把師傅師兄們的衣服褲子給洗了去!」常天瞧那桶里好大一堆衣物,道:「你們自己怎麼不洗?」
趙宏過來,拿過木桶強塞與他手中,命道:「但凡新來的弟子,第一天都要先給前輩們洗衣,這是規矩。這裡人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還不快去?!」常天性子純良,不曉這其中欺詐,只道確有此事,雖給黃氏兄弟洗衣讓他倍感厭惡,卻想不能破壞了規矩,只得依言照辦.待得統統洗畢已然天黑,同室的其他弟子早已熟睡,他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躺上板床,昏昏沉沉地睡去.
自此,黃氏兄弟便常常叫他不是洗衣掃地就是燒水劈柴.本來這些都是「忠義府」他倆要做的家務勞力,現在卻全讓常天一人來做.他若不允,那趙宏便來強行干涉,以勢欺人.
這等事務於常天倒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從小在桃豐村勤奮努力,過慣了清貧自立的生活。只是這樣一來,武功學習耽擱不少,數月下來,長進甚微.每逢黃氏兄弟欺負,只有招架份多,還手力少.
這一日,黃氏兄弟倆無所事事,又欲尋事,來到後院轉悠,常天正巧不在,卻見柴房那廂走出個老頭.黃仲虎一瞧見他便興奮地對身邊的黃伯龍叫道:「斷腿劉!哥,是斷腿劉!」
那劉姓老人是「忠義府」後院柴房的一個老奴役,不知是天生殘疾還是後天遇禍,兩條腿膝蓋往下的半截小腿全都沒了,穿不了鞋子,只用厚厚的兩塊棉布包紮裹縛,觸地行走.此人年事已高,在「忠義府」幹了幾十年,得了個外號,叫「斷腿劉」.他以前常被年輕弟子們嘲笑捉弄,其中更是不少這對兄弟倆.但自常天來了以後,兄弟倆的注意力有一半轉了對象,倒不太再老尋他的麻煩.
此時他倆正巧因為沒找到常天,所以無處撒氣,看見這「斷腿劉」自是不會輕易放過,跑到他跟前將其團團圍住,又是推又是擠,嘴裡還不住叫喚:「你跑啊,斷腿劉,你倒是跑跑看啊.」
老頭跌跌撞撞,幾欲摔倒,但幾十年來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因而並不生氣,只是臉上堆笑,口中溫言求饒:「好,小娃兒們厲害.放了老頭吧,放了老頭吧.」兄弟倆怎肯放過,突然一人一邊挾住老頭的腋窩,同時發足奔跑.老頭被半吊空中,兩條斷腿就一路從地上磨拖過去,驚得他不住呼喊,卻逗得那兄弟倆縱聲狂笑.
常天從不遠處聞聲趕來,見到此景頓時憤然,搶步過來,一把抱住黃伯龍的后腰,雙雙同時往後摔倒.黃伯龍勃然大怒,順勢把常天死死壓在自己的身子底下,抬起手肘一記記連著向後捅他的肚子.常天忍住痛,硬是抱著他不放手,口中只叫:「劉爺爺快走!劉爺爺快走!」
一邊的黃仲虎罵道:「死小子!叫你又來懲強!」放開了拽那老頭的手,衝過來抬腳踢常天的臉.老頭趁機一瘸瘸地慌忙逃走.有黃仲虎來幫忙,黃伯龍便翻過身來,騎坐在常天身上,雙手成拳,狠狠朝著常天的胸膛連續猛砸.
常天胸口吃悶,呼吸受阻,挨了不一會兒就感天旋地轉,耳旁的雜聲都漸漸渺茫遙遠,眼中所見盡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只覺著再不用片刻,自己便要死去.
正靡然恍惚間,忽聽旁邊傳來一個清脆溫柔的聲音,道:「雲媽,他們那是在幹什麼呢?」
黃氏兄弟聽聞,趕緊罷手,爭搶著跑了.
常天緩緩轉過頭,黑呼呼的視野漸漸淡去,周遭也慢慢亮起來,模糊隱約之中,望見不遠處站著個一襲淡粉綢裝,面容秀麗的小姑娘,正關切地瞧著自己.
那小姑娘見常天倒在地上,就想走過來,卻被身邊的婦人輕輕拉住.那婦人道:「咱們還是趕緊叫府上其他人來罷.」那小姑娘想了想,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跟著那婦人走了,走得幾步,又回過頭往這瞧了一眼.
常天看著她們逐漸遠去,想要掙扎著爬起來,一用力,胸口一陣作疼,又不由躺倒.過了一會兒,三三兩兩跑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抬了他往睡房去……
事後,常天心中常想:那天若不是那位小姑娘出言相救,怕是再挨不得半刻,自己的小命就要不保.心下對之好生感激.由此長了個心眼,在府內上下走動時常忍不住顧盼張望,只想能再有機會碰到那小姑娘.果然後來他又見著她幾次,但每回都是剛剛遠地里望見,對方便已匆匆而過.
有幾回在前廳大門,正逢眾多家僕迎門,隔著人影看見易府里幾位姨太姨娘們外出歸來,下轎進屋,身邊牽著手的就正是那個小姑娘.不過,她平日向來深居簡出,但凡在人多處經過,總是低頭掩面,沒有半點聲張,身邊也都有婦人女僕為伴,更不和武館內的任何門生弟子們說話.常天就算看見,也都只是遠望,連個近面都不曾見過.
常天本就心地善良,自那次遇見劉姓老奴強遭欺辱之後便常來幫他做事,見其腿腳不便,每日還要上後山砍柴種植,於是就天天起個大早,替他上山砍好大捆的乾柴,待得午後武館那頭的雜活做罷,又去山上幫著種植蔬菜果園.老人也十分歡喜.
一日晌午,常天膳后無事,便又來到山上菜地照料.時下正逢盛春,漫山遍野布滿了各類奇花異草,鬱鬱蔥蔥,茂密繁盛.他信步而走,延著一條山徑小道行至一處平邱,看見前頭蹲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卻正是那個小姑娘,自顧低頭擺弄著什麼,一時也沒瞧見他.
常天欣喜上前,招呼道:「你好.」那小姑娘顯然沒想到有旁人在,微微一驚,抬起了頭來.常天道:「你在做什麼呢?」等了片刻,對方卻不說話,他忍不住又找話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姑娘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始終不搭理.常天見她不理睬,自覺討了個沒趣,便只得轉身離開,走了沒幾步卻聽身後輕輕一聲喚:「小哥哥.」
常天回過頭來,喜道:「你是在叫我么?我叫常天,你叫什麼?」姑娘不答,重新低下頭,手裡握著一根細枝,在地上一下一下的划來划去.
常天又等了一會兒,心中納悶,只好轉身又走,卻聽那小姑娘在身後又喚道:「小哥哥……小天哥哥.」他回頭一看,她正瞧著自己,臉上已不如方才那樣陌生冷淡.
常天走近去,蹲下身子瞧她在地上划的事物.只見地上有幾個纖巧絹秀的小字,她邊用細枝逐個點過,口中邊說道:「我叫易舒則.」常天從前在村裡受過長輩們教授,認得些字,見了她名字便說道:「你叫我小天哥哥,那我就叫你小則妹妹吧.」
易舒則抿著小嘴點了點頭,指著地上的名字,道:「你就單名一個天字,才四划這麼少,我的名兒里有兩個字,有……嗯……」她心裡開始數起筆劃,伸出另一隻小手慢慢扳手指,嘴裡跟著輕聲默念,卻不知在哪一節兒上數錯了,趕緊又一筆筆重數,數完了才續道:「有一十八划哩.」常天也點頭稱是,道:「咦,就是,你的名里有十八划,我的才四划,是比你少得多了.」
易舒則對常天再不同開始那般疏遠戒備,臉上笑容漸漸舒展開來.兩個小孩俱是少不經事,單純無邪,天真爛漫,由此便並肩而坐,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儘是如此這般的無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