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玥18
又是六月,我最惱的便是這個熱炎炎的時節。
掀了簾,外頭的畫舫擠滿了湖面,舫上的風雅名士皆是搖著金邊摺扇聯對殤詠。真是好笑,如此的擁擠也能有閑情意志賞花觴詠?
「小姐。」外頭傳來丫頭翠兒的聲音,我放下竹絲青簾,淡淡應了聲,「進來吧。」
媽媽大概又要我接什麼恩客了吧,我想著,走至桌旁坐下。
翠兒推門進來,手中端著滿盤的衣裳,「小姐,媽媽讓你換件衣裳,等下柳公子邀小姐去游舫呢。」
那衣裳的料倒是名貴,不過我卻是沒那個心情了,不由閉了眼,輕搖起手中的絹扇,「你去告訴媽媽,說我今日不舒服,不想出去了。」
翠兒楞著,不知該如何接話,那哀怨的眼神看得我不由煩起來,「要你去就去,你還楞著幹什麼。」這話說的有些重,翠兒咬咬唇,轉身出去。
我搖著扇,聽著樓下媽媽責罵翠兒的聲音,輕輕笑起來。
媽媽也不會變個法子,每次逼我接客便是這樣罵我的丫鬟,這都被罵走好幾個了,只是,決定的人是我,罵她們又有何用?
「你個死丫頭,要你伺候小姐,你都不會伺候,我買你有什麼用……」樓下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大,再下去,怕是會打翠兒一巴掌了吧。
嘆了口氣,我還是站起來推門出去,步了幾步,搖著扇子倚在天井的欄杆上往下斜了眼看,「媽媽,是無雙沒顧好自己的身子,你打翠兒有什麼用,無雙又不能好起來。」
媽媽正抬著的手倒是放的快,她回過身,早已笑臉盈盈,「好無雙,這事你不用管,是翠兒這死丫頭連伺候人都不會,媽媽正教訓著呢。」說著轉身抬手又欲打下去。
我放下扇子,慨然嘆氣,「媽媽,您也別打了,翠兒還要伺候無雙更衣梳妝呢,等下柳公子不就來了么。」
媽媽果真沒打下去,她恍然大悟了一聲,「對,對,等下柳公子還要來。」又連叱喝翠兒,「還不快去幫小姐更衣梳妝?」
「好無雙,你可得打扮的漂亮點,這柳公子可是貴人呢……」媽媽在樓下仰頭笑著看我,我皺著眉回房,卻是惱的很。十二歲便步入風塵,一彈指已是五年光華,也不知還有幾個光華,都說昭華不為少年留,那我又該如何?
才坐於梳台前,媽媽和翠兒也已進屋了。我往後瞥了翠兒手中的衣裳一眼,道,「就拿那件荷色綢裳吧。」
「對,對,荷色素雅,夏日也涼爽些。」媽媽這次倒很是贊同,讓我不禁奇怪,不過想想也是,本也就一件衣裳,只要不失了身份,也就不為過了。可是,倒也好笑,我這種人還有什麼身份?
「好無雙,柳公子可是京城裡來的貴人吶,才出去敘一敘,出手便是黃金百兩,若是攀上了這個貴客,還愁沒有金山銀山讓你花?你也十七了,就算當柳公子的妾侍,也可一生榮華啊,我們每日笑臉迎客可也不是為這個嗎?今日這個大好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我無心應著,腦袋卻痛。在青樓尋歡的男子,當真能託付終身?
才梳妝完,小廝便報,柳公子來了。
那柳世梁來的倒也快,我笑笑,一身素妝下樓,原以為這位舉止輕浮的貴家公子哥會不喜我這身穿著,沒想,他見我卻是連連點頭,「無雙姑娘今日雖淡妝素服,卻是落落大方。」
我自然笑著福身言謝。
上了轎,便往在湖岸邊的畫舫去。
六月江南,荷花滿湖,遍地風流。轎外人聲沸熱,叫賣嘈雜。我心思煩惱,越加不快。
悶坐著,到了舫邊,掀簾而出,才知道與柳世梁一道來賞花的還有別的公子,那公子白緞衣袍,身旁站了一個絕代佳人。達官貴人,富家公子又有哪個是不愛面子的,如此攀比場面我也見過不少,倒是沒見過眼前這女子。正猜想是否是明月樓的玉芙蓉時,身旁的柳世梁開口了,「果然是子弦兄,竟能請到明月樓的花魁玉芙蓉。」
還果真是明月樓的花魁,據說,明月樓的花魁難請的很,花再多銀子,只要玉芙蓉不願,也是無用。我不禁有些佩服那白衣公子,這麼一個人兒也能讓氳健?「哪裡,是芙蓉姑娘給我這面子才是。」
二人打著官腔,我無心思,不著痕迹的上下打量玉芙蓉一翻,卻聽到那公子轉了話題,「人都道,花寒閣的昔無雙才貌天下無雙,今日見到真是三生有幸。」
「公子如此在玉姑娘面前說無雙,豈不是讓無雙自慘形愧,玉姑娘風華絕代,無雙區區螻蟻豈能與日月爭輝?」這話是說給玉芙蓉聽的,本想先發制人一翻,卻不想讓人潑了冷水,「昔姑娘如此話卻是錯了,芙蓉便非倚樓賣笑之人,於是便不可與昔姑娘的『回眸一笑千金散落』相比。」
我臉色發青,吐不出話來。賤不屑,賤不屑……身世相同之人都如此不屑於我,我又該如何開口?
杯著安,竹肉發,十里荷花香氣撲人,淺酌低唱是少不了了,玉芙蓉的琵琶冷音響絕滿湖,柳公子更是一唱三嘆,饒有餘味。
又是誰說,西湖有名山無處世,有紅粉無佳人?
我輕輕一笑,舉杯自飲。昔日花寒閣的昔無雙總能為焦點,今日換了人,我卻毫無不快之心,倒也奇怪。
天空浮雲似動非動,難得的好天氣,我想著,又是一杯酒,這酒是桂花酒,入喉甘甜香醇,這天氣便能喝到桂花酒,也是難得。
「一曲《離亭燕》道盡相思無窮,好曲,果真是好曲。」柳世梁對荷嘆曲,我聽著無聊,便不搭理,何況,我也只是陪君醉笑之人而已。卻不想,他轉過身便是道,「今日有幸聽得玉姑娘彈奏,不如昔姑娘也來一曲?」
身旁的宋家公子倒也贊成這法子。不過我聽著,卻是攏了眉。來一曲?我又沒帶弦琴,如何彈奏?於是站起福身行禮,「無雙出門匆忙,卻是沒帶琴來此,不想便要是掃了各位雅興了,無雙願罰酒三杯以為賠禮了。」
那宋子弦盈盈一笑,卻道,「那便讓芙蓉姑娘彈一曲,讓無雙姑娘唱一曲吧。掃了雅興,罰酒也可不好。」
也是逃脫不了了,那便唱一曲了,反正從小便是如此過來的,這倒不難。
「那無雙要獻醜了。」說著,我開口便唱,「東城漸覺風光好,觳皺波紋迎客棹。綠揚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宋公子喃著,又輕笑起來,「昔日念著《玉樓春》只覺這詞簡而精,耐人尋味。今日被無雙姑娘如此唱出,雖是無曲之歌,卻讓子弦心中如咽。」
柳世梁見那宋子弦如此說,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再微轉首看玉芙蓉,只見她隱隱憤恨。
憤恨?我瞧著有趣,女兒家的心思總是特別容易看出,於是不禁道,「宋公子過誇了,今日花香十里,這曲也是唱了,無雙提議來個聯詩,可是好?」
「哦?這倒是個好主意。」柳家公子搖開摺扇,輕笑接了我的話,「以這滿湖景色為題,卻是不要聯詩了,聯詞好些,一人半句,卻要帶音韻,以十掌為限,若是對不出來便罰酒三杯,子弦兄你說這樣可好?」
宋子弦不反對。
本也就賞花觴詠,又怎麼反對?
見大家都是同意,柳公子帶頭而起,他摺扇輕輕一攏,笑道,「湖上,彩舫。」
四字雖短,卻定了眾人接下的音韻,宋子弦搖頭笑罵,「你這四字可真是惜字如金。」話畢卻接了下去,「煙靄隨風畫中看。」
這是個好句,贊談一翻,我把與宋子弦聯句的機會讓與玉芙蓉,投機取巧接下,「賞荷,吟唱。」
柳世梁笑嘆了我幾句,玉芙蓉此刻也無其它格式,接道,「酒香十里驚鴛鴦。」
又是一翻讚歎,玉芙蓉倒無任何喜色。
連連對了幾輪,倒是誰都沒喝三杯酒,便是如此結了尾。好生無聊,還以為能從中弄出個什麼樂子來。
柳家公子頗喜這詞,連連要求玉芙蓉譜曲子一首唱了。
我笑著,不贊也不反。
玉芙蓉本欲不願,見宋子弦輕輕一個點首,卻是收了此詞,便是說,「那二位公子改日上明月樓尋曲吧。」
笑啼雜談一翻,日下西山,畫舫靠岸,我便是要回去了,本也就無心游此湖,難不成還真要再賞明月一翻?
「無雙身體不適,怕是要打擾公子的雅興先行回去了。」我說著,舉袖端端正正行禮。
柳世梁是見過我的性子的,也不留我了,只道,「那無雙先行回去。」
我微微一笑,輕輕點頭,轉了身,便下了舫。
入轎便是回花寒閣。
此刻夕陽無限,人沸聲依舊,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湖中的絲竹管弦,歌女低唱之聲。亦船亦樓,舞榭歌樓的西湖,何時不是紙迷金醉?
低低一笑,倒真是覺得累了,靠在轎牆上,搖搖晃晃的,卻是沉睡過去。
清夢甚愜,不想被人搖醒,原來是花寒閣到了,我暗罵自己為何如此放心,竟能在轎中入睡。
步入大堂,還是冷清之色,風花雪月之地也是講究時辰。
欲提裙角上樓,卻看見了宋子弦,我很是吃驚,他此刻不該是在畫舫之上么?
他一臉繾綣笑意的看著我,卻是不說話,那眸子同夜空中的星辰,似乎能看透你的心。
我有些惱,此刻媽媽還沒打開門做生意,我便是不理你,你又如何?心下一想,提了裙角便是噔噔的往樓上步去。
進了屋,往床上歪歪一斜,我才緩舒一口長氣。這人也怪,為何能在我之前便到了花寒閣?可是,他來花寒閣又是為何?玉芙蓉呢?腦中思緒理不清,倒讓我更加煩躁起來。我想那麼多倒是為何?
側了身,把頭壓於軟枕上,沉沉睡去。
醒來時,夕陽早已落下,如水般的明月早已當空掛起。這次媽媽卻是沒催我下去接客,不由奇怪,可還是起身坐於狀鏡前梳妝。樓下傳來雜笑低吟淺唱之聲,如夢如囈,我拿著木梳有一下沒下的梳著手中絲髮。也不知如此的光華還能讓我蹉跎幾年。
心中憂愁也不知從何而來,如醉酒般,不能自持。
黑瞳一轉,清淚兩行而下。
昔姑娘如此話卻是錯了,芙蓉便非倚樓賣笑之人,於是便不可與昔姑娘的『回眸一笑千金散落』相比。
原來我還在惱著此翻話。
曲中名妓,聲色俱麗,回眸一笑,千金散落。倚門獻笑,娼女之賤本就人人得而蝶褻之矣!花寒閣的昔無雙本也就這麼一個人,真真可笑,為何我聽得此話心中還是難受。為何我見玉芙蓉如此看我,心中是如此不甘?
急匆匆的擦掉眼淚,卻聽得門外有人道,「小姐,小姐若是醒了,媽媽讓你下去,廂房裡有位貴客等小姐好久了。」
我應了一聲,開了房門。
出了此門,昔無雙便是真正風光的昔無雙了。
我款款下樓,樓下賓客皆抬首相看。
「無雙姑娘,你可下來啦,我們可是來捧你場的,你若不來,我們便是要去明月樓了。」
「無雙姑娘,我可是定了場子的,今夜你定要陪我一醉方休啊……」
「好些日子沒見無雙,無雙倒是艷麗了不少……」
如此,我又是被人放於眼中,捧於手中了。
繞了一周,才記起有人是在廂房內等我,看了看窗外頭如織如錦的銀月,我提了羅裙,推門入廂房。原以為是柳家公子,卻不想,還是宋子弦。他一身牙白衣袍坐於紫木交椅之上,亦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無雙姑娘可是讓我好生難等。」
「無雙見如此貴客,自然好好生打扮一翻的。」我無心應著,移步到琴案之後。
他卻是笑了出來,「可無雙卻是連衣裳都不曾換過呢。」
如此一句話,不輕不重,讓我尷尬萬分,不由起指輕挑一弦移了話題問道,「不知宋公子想聽哪一曲?」
他笑,「就湖上的那曲聯詞吧。」
要聽那曲臨詞,怎不去明月樓?我惱了,卻也不好趕客,於是佯裝未聽到,起指便彈奏起來。曲中時抬眼看他臉色,卻見他半閉了眼,靜心傾聽著。
我當下冷笑,如此男女相處一室,你真能一夜聽我清彈到天明?多少達官顯貴,名流雅士是解音律的?又有多少個子欺能在高山流水被伯牙相遇?
一曲《引良宵》后,又是一曲《清江引》……
大凡聽曲總是一曲稱讚,二曲稱善,三曲便會是不耐煩起來,然,曲過三首,他卻是微微開口道,「無雙姑娘可否唱首《鵲踏枝》。」
鵲踏枝?好些詞牌都是鵲踏枝,卻不知道是何首?我開口問,卻無答。
此人當真奇怪,微微起指,我隨意挑了一首詞,隨音律淺唱: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
「啪」的一聲,弦斷一根,我吃痛,縮回手。那人起身而來,口中卻是念道,「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
正是鵲踏枝的結尾,我獃獃看著那人,不知道如何開口,平日口中的行雲流水不知今日何處而去。心下一動,只想要起身倉皇而逃。
「紅塵萬丈,知己難求,琴聲悠悠,得一而足。」他如是而說,越走越近。
心中砌下落梅如雪亂,當真是拂了一身還滿,驚魂未定之時,卻是見他自我靦腆的笑了,「倒讓無雙姑娘見笑了,只是聽的無雙姑娘唱齣子弦心中所想之曲,不由興喜罷了。」
笑者無意,看者卻心醉……
這人怎會是如此?
你若是像其他恩客一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好應付些,可是如今卻是對我露出如此笑意,你教我該如何笑對於你?
已是無心彈曲,自然曲不成調。他也不在意,猶是半閉眼傾聽。
如此一夜,風月為伴,殘曲為侶,相坐到天明。
陽光入窗,我停琴起身送客,「公子,天色已亮,公子可要回去了?」
他微微回神,道,「那好,如此,子弦便是晚上再來,無雙姑娘也好生歇息。」說著,站起整了整衣袖開門而出,卻是沒再停留一步。
風拂薄紗幃簾,我呆在原地,心中思緒成團,當真只是聽琴一夜?
又是清風朗月之時,他依言相來。
房外媽媽相催,「哎喲,我的好無雙,你可真是遇到大貴人了,媽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闊綽的公子,人又俊俏,還是個京城來的,說不定,真是個官世之家,你呀就……」
我握鏡勾眉,卻見鏡中人兒雙靨生春,明眸如水,眼中羞澀清晰可見。
千般理,萬兩金,總大不過這「歡喜」二字,也罷,也罷,十七年的心思終還是系在那人身上了。
著石榴裙,紫袔襠,好生打扮一翻,才敢下樓見他。
接連幾日,夜夜清彈,弄翰戲墨,只談風月。
他出手大方,媽媽興喜,竟說,若他來時,我便不用接客。不用倚門賣笑,我自然意願。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夏去秋來,桂花時節。
日陽西歸,我抱琴入廂房,房中佛手飄香,「香中君子」的佛手香倒真的是適合這人,我笑著,放琴於案上。
相彈三月,如今卻是日日期待明月掛空時候。陪君醉笑三萬場?此時的昔無雙早已婉若游龍乘雲翔。
他還未到,我轉眼一圈,走至他平日而坐的交椅之上,整整衣角,這才是慢慢而坐。
昔無雙,這可是你的地方,你何必心虛?我心中罵著,唇角卻是笑意不斷。
當真如同少女懷情般,似乎,這心也已不是自己的了。
見桌邊有紙,我提手執筆磨墨而書: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宋子弦啊,宋子弦,你可知道,我對你懷的是這等心思。
看得入神,卻聽後頭有人推門進來。
心下一慌,抓起桌上紙張塞於袖裡。轉過身,便見那人手拿一枝桂花,笑盈盈的望著我。
如同被人抓了把柄般,我臉上發燙,吱嗚半響,卻怎麼也說不話來。為何每次都是如此,一見這人,我便舌頭打結。
「秋空見皓月,桂花煮茶靜聽琴,今日夜月空明,無雙與我一同出去觀月觴詠可是好?」他遞於我那枝桂花,笑問。
如此,自然是點首答應。
於是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挑琴吟唱,月亦看,看月者亦看。
飲至半時,宋子弦執杯笑問,「無雙可否告訴子弦茶與酒之異之處?」
如此問題要我告訴?著實有趣,我一笑,道,「茶沸酒溫,茶甘酒純,茶淡酒烈,各是不同,怕是不好比呢。」
「熱湯如沸,茶不勝酒,幽韻如雲,酒不勝茶,茶類隱,酒類俠,酒固道廣,茶亦德素。」這人的滿腹錦華我是知道的,只是,你問我,又駁於我,倒是為何?
微微一挑眉,我故作惱怒道,「宋公子才華橫溢,無雙早已是知的,無雙自認詩文不及公子,公子為何又是如此戲弄於無雙?」
他一楞,隨即一笑,對我站起作揖,「小姐詩文並茂,子弦豈敢戲弄小姐,惹小姐生氣,實在並非子弦之意啊。」
釋然展顏開笑,我笑得歡,卻瞥見他一臉緋色。
見人無數,自然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何,只是自己卻是無了昔日對於他人的解語之心,竟也停了笑,低首心慌意亂起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心中興喜之情掩飾不去,手中不斷絞著絲帕,卻是不住的在發抖。
原來,面對自己心上之人,何事都會變得如此小心翼翼。
靜坐了一會兒,他走了過來,握了我的手,竟是道,「明日,我便要回京城去了。」
回京城?心中一酸,猛的一個抬首,依舊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俗語云「盛筵必散」。如此,當真是我與他相散的時候了?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果真是君不知兮可奈何啊。
本想斜勾眼波微微一笑以為告別,眼淚倒是不知何時已沉沉落下。南柯一夢,此刻應是如夢初醒,夢醒情滅?還是落花流水本就兩兩相忘?
我心中不甘,眼淚越下越多,他也慌了起來,緊握我的手,急問,「無雙,無雙,你可是歡喜於我?」
「娼女之賤,公子之尊,如此懸殊,無雙何敢芳心許君,求君回報。」我急急抽回手,卻是怎麼也掙托不開。
「無雙,跟我一起回京,我要告訴爹,娶你為妻。」這人如是而說,撲身抱住我,我一臉愕然,卻是這麼楞住了。
也不知是怎麼回了花寒閣,只知晨光再出時,媽媽一臉笑意的為我梳妝,「我的好無雙喲,你今後榮華富貴怕是享用不盡了,可也要常來看看媽媽我呀,那宋公子啊,原來是當間尚書大人的獨子啊,跟了他,你可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他如此寵你,你入了門,怕是連正室都要讓你幾分了,總算……」
窗外煙光如縷,山色如黛,鏡中人神色飄忽,面顏憔悴。
倒是不求榮華富貴,不求能翻雲覆雨,只求此生與他一起長相守便可。
只是,我不是伯牙,你亦非子期,倒如何成得知音?
「媽媽,我不會跟宋子弦走,你去推了他吧。」字字句句,我吐的清晰。
媽媽梳發的手停住了,匡當一聲,玳瑁梳子掉落在地上,「無雙,你可知道你現在說的是何話?」
何話,當然是胡話。
我扯開一笑,卻是緩緩站了起來,轉身看媽媽,只見她的髮鬢處已有少許白絲。也許,錯了此次,我也會像媽媽一樣,繁華夢裡,醉卧風塵,白絲暗換青青發吧。可,就算跟那人走了,又會怎麼樣?
古有秦淮名妓李師師,難道要步她而後?不,我不是李師師,他也不是道君帝。
「無雙,你是否昨日受寒了?可要媽媽找個大夫來替你瞧瞧?」媽媽竟是不死心,也罷,隨她,微微移步,往床上一斜,我閉眼道,「你去請吧,反正無雙是不會收回剛才話語的。」
房中安靜許久,聽到了嘆氣與啟門閉門的聲響。
媽媽走了,我想我的心也空了。
紅塵萬丈,知音難求,琴聲悠悠,得一而足。
無雙,無雙,你可是歡喜於我?
歡喜,歡喜於你又是如何?
結局應是早已註定了,娼女之賤,何敢入名門為妾,又何敢芳心許君,求君回報!
紛紛世事,戀戀紅塵,浮生本也就一場夢。
那人一笑一語一一仿若昨日,才三月剎那光景,卻是刻骨難忘了。
「無雙,無雙。」門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我側身,不理會。
敲的急了,卻是直接推門進來。
「無雙,無雙,為何不和我一起回京?」他直直的走過來,拉起我,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倒是為何要和你回京?」我反問於他,應是兩眼冷淡,語帶寒意,他的也眼黯淡下來,「你在怕,無雙。」
怕?我是在怕,我怕你被人恥笑,我怕你爹不同意,拆散我們,我怕自己如同杜十娘恨死於江淮,我怕待我紅顏不復時,終究留君不住。
「宋公子,無雙命賤之人,配不上公子,風月之地,只有紅粉無知音,千古道理,公子自酌。」
他本是淵雅博才之人,心思剔透如明鏡,如此一句自然懂其中意味。
而娼女,本應就是無情之人。
他晚了一日回去,當夜,依舊坐於紫木交椅上,邀我清彈。
相彈一夜,黎明望著他相去的身影,我在心中默念:人生若有來世,願無雙只是一農女,到時為奴為婢,定許子弦你三生。
起指一挑,再吟一曲《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