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聞雞起舞
?「啾啾」,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杜玉清突然聽到窗外一聲鳥鳴。聲音怯怯的,帶著一絲試探和慌亂,彷彿是因為天陰雨濕而瑟瑟發抖。杜玉清一激靈,馬上清醒過來。
她知道,現在差不多是寅時接近卯時,天要開始亮了。
對於多年習慣早起的杜玉清來說,她能閉著眼睛就憑著聽到的樹上鳥鳴來判斷時辰,而且八九不離十,如同她聽到院子里的腳步就能知道是誰走近來了一樣。也許是天生聽力敏感,她能聽出鳥兒不同鳴叫聲的不同含義,比如晨起梳洗的歡快和倦鳥歸巢的放鬆,那各種叫聲是大不一樣的。
相對一般人們習慣通過聽公雞打鳴來判斷黎明時刻的到來,從而早起晨作,杜玉清比較過後覺得鳥兒報時更準確可信一些。追溯原因,杜玉清覺得比起已經馴化的公雞,野生的鳥兒更謹慎敏感,更能細膩地感應到自然天光的變化,而且又因為在樹上,比較少地受到其它因素驚擾。
杜玉清躡手躡腳地起床,穿上昨晚上掛在床邊衣架上的練功服,紮緊沙袋綁腿,系好腰帶。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抽出門上搭扣鎖中的鐵條,開啟屋門。
嘎!嘎!嘎!
雖然她已經盡量注意了,但門軸還是發出了乾澀枯槁,缺乏潤滑的嘎嘎聲響,在寂靜中顯得出奇地刺耳。杜玉清提起心來,回頭看了一眼,幸而!床上一點動靜都沒有,阿眉還在沉睡,丫鬟們睡的兒房也還是靜悄悄的。也行昨晚大家都累了,又是一夜的細雨催眠好夢,沒有因此被驚動。
出門后,料峭春風陡然迎面而來!杜玉清不禁地打了個激靈,真冷啊!天井裡濕漉漉地,但雨已經停了。
杜玉清快速地活動身體,伸伸胳膊,踢踢腿,快步地朝後院跑去。昨天到的時候,慌慌亂亂的,只來得及匆匆忙忙掃了一眼院子的格局,還沒來得及細看這江南的庭院好京城四合院的有什麼不同。
這住宅原是規制定式,院落自然不大,只有兩進,但在後院有個大園子。園中有一四角的亭子,亭前是一口池塘,塘水通過亭下蜿蜒地流出院子,據說可以一直流到西湖。
現在園子里有些空曠,只有幾棵高大的喬木,和常見的幾株桂花樹,海棠等植物。在朦朧的霧靄中形成一簇簇灰濛濛的影子。
看得出園子才剛清理過,碎枝雜草堆積在牆角,翻鬆后等待栽培耕種的土地散發著泥土的芬芳。
一夜的雨使得路濕苔滑,滿地的落葉。杜玉清的腳大步踏在落葉上,碎葉發出嚓嚓的聲響。杜玉清擺動雙臂,繞著院子跑動。前腳、後腳,前腳、後腳。她的步子節奏分明,彈性有力。
濕冷的風吹在臉上有些沁涼,又有些清醒的暢快。
杜玉清的身材頎長挺拔,勻稱苗條,就像一桿柔韌的青竹。她的五官咋眼看並不突出,常因為刻意的不苟言笑呈現出些許的嚴肅,有時眼角上翹,丹鳳眼便有股咄咄逼人的犀利來。不過,她的肌膚勝雪,面色紅潤,偶然的回眸中眼睛清澈明亮,另有一番明眸善睞的光華,讓人猝不及防地驚艷,但杜玉清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漂亮。這更增添了她有一種內斂灧瀲的光華。
天慢慢亮了起來,東方出現魚肚白色。人們一天的活動也開始了,耳聰目明的杜玉清可以聽到前頭廚房灶間傳了低低的本地吳語的說話聲;街上偶爾傳來行人挑著擔子踢踏的腳步聲;推車在青石板上行走發出的咦咦呦呦的車輪聲。
樹上有更多的鳥兒喧鬧起來,唧唧啾啾,唧唧啾啾,帶著篤定的歡快腔調。
整整跑完了十圈的杜玉清身體微微發起熱來,她脫下外套,抄起牆角的大竹掃把,嘩嘩地掃起庭院中的落葉來。只見她雙腳自然與肩同寬,腰背挺直,微曲雙腳,雙手橫握著的掃把,上身微傾,輕擺腰部,嘩,嘩,嘩,動作舒展大方,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嬌柔和忸怩。不一會便將落葉清掃到堆積了雜草的牆角里。
杜玉清剛收拾好掃帚,一陣風兒吹過,又有落葉三三兩兩地飄落下。一片梧桐葉吧嗒沉重地墜下,砸在她前面的地上,彷彿不能承受生命之重而隕落。杜玉清撿起梧桐葉端詳,梧桐葉比巴掌還大些,葉形完整舒展,脈絡清晰,紋路漂亮,雖然顏色已枯竭成褐色,卻仍是一副完整而美麗,充滿生命力量的模樣。
仰頭觀望,梧桐樹上已經是落葉飄盡,光禿禿的樹杈間懸著稀稀落落的圓形果實和最後的幾片樹葉,它們在晨間淡藍的天空映襯下,顯出寂寥的影子。而高大的香樟仍是枝繁葉茂的,彷彿完全沒有受到冬天寒風的侵擾,桂樹、海棠等灌木也是一片綠色,它們好像躲過了歲月的變化,新舊的更迭,呈現出生命的常青景象,完全不似此時的北方一片肅殺蕭條的景象。
這次杜玉清全家一起從北而南,不可不謂辛苦,但杜玉清的心情卻是充滿著興奮和重重的驚喜。他們先是坐馬車到了通州,然後坐船從通州到天津、滄州、德州、臨清、柳城、濟寧、徐州、淮安、揚州、鎮江到杭州,沿途山川景緻,風土人情讓杜玉清大開了眼界。所見所聞帶給她很大的衝擊,顛覆了她許多原來的認識。僅僅只是這植物的發陳出新就顛覆了杜玉清的認知,俗話常說秋風掃落葉,自小生活在京城的杜玉清自然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真理,進入了江南之後看到的是一派綠色蔥蘢景象,認真請教了當地人之後,才知道江南的植物往往是在春雨中才陸續落葉,很多的植物這時已經冒出了新芽。它們的新舊更迭同步進行。在這裡,秋風掃落葉就是一句不合時宜的笑話。
在京城臨出門時,母親一再叮嚀一路的禁忌,提醒孩子們要謹言慎行,杜玉清口頭上雖然恭敬地應承了,心裡卻是有些不在意。聽到弟弟阿志天真地問說:「江南人睡木床?會不會把床給燒起來?」的時候,還調侃的颳了阿志的鼻子說:「會啊,所以他們的家都是在船上,隨時可以救火,或者跳水逃生啊。」惹得阿志信以為真,後來在船上的時候真的拉著杜玉清要去看船老大的屋子,到了人家那裡又好奇地問東問西,讓船老大家的十二歲小姑娘狠狠地嬉笑了一番。
小姑娘個子瘦小,皮膚黧黑,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明亮清澈,雖然不識字,江湖經驗卻極為豐富,她能繪聲繪色地講各地奇聞異事,能靈活地在桅杆上爬上爬下,還能看天氣,並且八九不離十,諺語俗語什麼的一套套的,什麼「鉤鉤雲,雨淋淋」,「瓦塊雲,曬死人」,還能說出因時的差異,冬天的時候是「烏雲在東,有雨不凶」、「烏雲集西、大雨凄凄」,但到了夏天就是「東南疙瘩雲,午後大雨淋」、「烏雲在東,有雨更凶」,讓杜玉清姐弟倆佩服不已,每天都要找小姑娘興緻勃勃地說話、問天氣。
小姑娘一邊麻利地洗衣做飯做著家務,一邊和杜玉清他們說著話,把杜玉清他們送來的點心分成兩半,一大半留給在船上勞作的長輩,剩下一小半分給眼睛巴巴地望著她的弟弟妹妹。自己根本不動一點兒。等杜玉清敦促她也吃一點的時候,小姑娘會一邊咽著口水一邊驕傲地說:「這些我都吃過來。」接著生怕杜玉清他們不相信似的就給他們講大運河沿岸各地有什麼特產點心果子,哪家做的最出名。後來興緻來了還給他們講哪裡的人淳樸,哪裡的人姦猾,她曾經聽過什麼什麼傳說;或者哪裡的女子最漂亮,有什麼樣的故事……她的故事那麼豐富生動,在杜玉清眼裡她儼然成了周朝時手中搖動著一隻木鐸,穿過了山林溪流,在田間山野收集百姓歌唱的采詩官了。杜玉清回到屋子裡禁不住把小姑娘說的故事和俗語都記下來,然後再讀給小姑娘他們聽,確認正確與否。
小姑娘的爺爺是寧波人,早年出過海,因為朝廷的禁海政策不得已轉到了內河船運,老人家已經鬚髮盡白,仍然精神矍鑠,看到杜玉清姐弟這樣的「貴人」和自己孫女交好,很是高興,又看到杜玉清把自己孫女的話這麼認真地寫成他敬畏的文字,心裡更是充滿了驕傲,也慎重起來,補充了很多南北差異,四季不同的詳實認識,只是看天氣就有一大堆豐富的說法,比如什麼時候要看什麼形狀的雲彩,「二三月,看巧(細小的)雲」、「五六月,看惡(堆層)雲」、「七八月,看橋(拱型)雲」等等,知識經驗豐富的不得了。
杜玉清單單從這祖孫倆身上就體會到古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含義,足夠她琢磨學習一陣子了,船上同行的還有一些走南闖北的客商,雖然接觸不多,但耳邊飄過的幾句議論,通過下人們的轉述描繪,足以了解他們見識的豐富和深刻。以前理所當然的認知變得淺薄而可笑,使得杜玉清不得不警戒自己的倨傲,一再在內心告誡自己要謙遜和敬畏。
杜玉清把腳架在樹榦上壓腿,雙手趴伏在腿上,整個人成一字型。呼吸均勻而緩慢。
從京城到杭州,杜玉清一家每天不是在馬車中,就是行船上,杜玉清一個女孩子連出門都有規矩,更不用說能夠踢腿揮拳地練武了。最多在自己房間艙門關著的時候壓壓腿,揮幾下胳膊。杜玉清都感覺自己渾身都僵硬得像塊石頭了。
嘶——
果不其然,身體剛剛下壓,兩條大腿的前側和后側便是一陣撕扯的疼痛。老人們常說:是一日不練三日空!如今將近一個月不練,應該會倒退三個月吧?
杜玉清不由得苦笑了,她把腿再放高,撕扯的痛感更強烈了。她忍住疼痛在擺正身體,更放慢了呼吸,把注意力放在疼痛的部位。
吸氣,放鬆;呼氣,下壓。
吸氣,放鬆;呼氣,下壓。
這是杜玉清多年熱身活動時總結出來放鬆的方法。
杜玉清在這個動作堅持九息,然後放下,交換兩腿,再重複一遍。
然後是腰部、手臂,正向、側向,把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每個關節、每塊肌肉都抻拉、打開,最後肩膀、手腳都酸漲了,才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放鬆和舒展。
做完了準備活動,就要開始了正式的練拳了。
只見杜玉清雙手垂直,斂氣收神。兩息之後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猛地弓步沖拳!開始了杜家拳套路的練習。
杜家拳的基礎是北方的長拳,長拳原是宋朝太祖皇帝趙匡胤創立的用於操練軍隊兵員的拳法。杜玉清的祖上原是汴京人士,在加入行伍之前,就在少林寺學得幾下拳腳功夫。加入了行伍后,學得了長拳,他為人機靈好學,把自己勤奮學得的幾種拳法兼收並蓄,通過實戰的反覆演練和揣摩,加以改善形成現在的杜家拳。它的特點是剛健、樸實,動作直接實用,沒有花架子。不過,杜家武功最大的優勢還在於刀法和槍法套路。畢竟杜家是行伍出生,武功著重還在於要用,戰場上武藝再高又能如何?殺敵,無論怎樣的武功,遠距離都比不上強弓硬弩來的直接高效;近身對打也沒有刀槍直接有力。
當年杜玉清學武時,偏偏父親母親只允許她學習徒手拳法。尤其是母親更是堅決的反對。
杜玉清還記得當時母親的斥責:「姑娘家練什麼武!好好學習些針線,懂得規矩是正經。」
母親又對父親說:「您看,朝廷官家的女孩哪個不是就綉繡花,認得幾個字,學習些規矩就行了。好一點的家庭培養琴棋書畫,吟詩作對,沒有聽說哪個官家的閨女有學武的。」
杜玉清心裡不服地咕噥了一句:我們是武官家庭!祖父還是從一品的武官呢。
杜玉清後來去求最痛惜她的祖母,獲得了祖母的支持,祖父、父親也就順理成章地贊同。母親也就不好再反對,但母親也有條件。
她說:「家裡又不需要她去邊關打仗,也不需要她考武舉,還要十八般武藝。練練拳腳,強身健體就得了。成天舞槍弄棒的,練成一個五大十粗的大姑娘,以後怎麼嫁人哪?況且要她成天提溜著大刀長劍出門嗎?」
父親杜淵之想了想也有道理,就對女兒說:練武,拳法是基礎。首先應該專註於自我的提升,如果拳腳練好了,刀劍不過是手臂的延長,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杜玉清花了三年的時間,把杜家拳法中所有的套路都已經學會了,又花了三年的時間不斷地強化和錘鍊拳法。如今算是小有所成,在兄弟們中也算中上水平。
只見她目光堅定,神情肅穆,一招一式果敢有力,動作靈活快速。
一套高級拳法打下來如行雲流水,自然順暢。收身定勢后呼吸均勻,沒有絲毫氣喘慌亂。
誒?怎麼回事?
杜玉清心裡有些納悶,儘管自己身體還有些僵硬,但整體反而有種流暢和輕鬆的感覺,一套拳打下來酣暢淋漓,說不出的暢快。身體好比是自然奔騰的流水,順勢而下,不費吹灰之力。
難道停練了十幾天,自己反而進步了?杜玉清很是奇怪。
為了找到剛才的感覺,杜玉清把這套拳架又打了兩遍了。可惜的是,她已經非常努力了,弓步擊掌時沉腰立馬,腳掌紮實地扣緊地面,然後擰腰用勁,一掌擊出!彈腿沖拳,力求反應迅速,腿踢得筆直有力。可是那種流暢和輕鬆的感覺反而抓不到了。
為什麼?杜玉清心裡充滿疑惑。
再來!
還是如此!
怎麼回事?怎麼越是努力身體反而越有笨重凝滯的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