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文後的話
神州某處有山,重巒疊嶂,綿延千里。山中有一大湖,湖面萬頃,波光粼粼,在夕陽下艷如燃火,是為逸湖。湖畔有峰,峭壁矗立,直刺青天,白雲作衣,薄霧為紗。峰巔立一巨石,宛如人形,傳說得天地之精華,日日長大,年深月久,愈加高聳峭立。當地人都稱這座山峰叫「神女峰」。
傳說峰上有神女,長居雲端,艷麗無可方比,能吞雲吐霧,指揮萬象,動靜之間,水天為之變色,群山為之動顏。但傳說終究是傳說,千百年來,始終無人得窺神女之芳容,是以人間雖眾說紛紜,但皆無據可考。
偉人曾有詩云:「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大意是說神女沒有改變她青春美麗的容顏,但世界卻已大不相同,由此感嘆人世之幻變,早已日新月異。又有詩人說:「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表達詩人的情懷總是恁般感性,希望神女寧可為了人世之短暫的情愛而勇敢付出,也不要在高峰上尋求永恆的孤獨,讀來不是令人寬慰,而是更加傷感。
有人為神女神往,打點行裝,欲攀上高峰,一探究竟,但終因峰高路陡,無處可攀,或有一兩人僥倖成功登頂,卻被雲霧糾纏,迷失無蹤,盡皆有去無回。此後無數年,再無人敢以搏性命而作嘗試,神女峰始得安寧。
因感念神女之傳言,我嘗披荊斬棘,歷經艱辛,登峰查考,所幸一路無虞,直達峰頂,但見巨石猶在,而神女無蹤,雖然景色瑰麗,絕勝人間無數,然無緣得見神女,終究鬱鬱不樂,在峰頂盤桓數日後,悵然尋路下山。
行至半山,忽見一洞,隱於密林之後,實不易察覺。洞口有一巨石,本來巨石已將洞口封死,只是年月久了,有一角已然碎裂,露出一個黑魆魆的小洞,剛可爬行而過。因想近日無急事,又性喜探奇攬勝,便攜一手電筒,循隙鑽入洞中,方見洞中非常開闊,人竟可直立而行,左右四五米寬,縱深或有十來米。正行之間,忽見地上出現一具完整的白骨,做側卧狀,卻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何因倒斃於此。白骨附近並無他物,因此無從考證。
出得洞來,再細看封洞之巨石,忽見一側隱隱約約出現一些文字,字跡上似有紅光閃動,急忙湊近細看,只見儘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不知何人刻在該石之上。少部分文字已因風化而不可知,或破裂殘損而難以辨認,所幸大部分依然完整。我如獲至寶,在意外欣喜之中,急忙從行囊中取出紙墨,伏在石上,一點點拓下文字,僅此一項,就從中午一直忙到黃昏,中不停歇。
眼見天色漸黑,所幸石上文字盡已拓完,再覽一遍,並無遺漏,便將拓片仔細封好,放入行囊裡層。再欲取道下山,卻不料霧氣驟升,又見天昏地暗,茫然不辨方向,所有路徑瞬間俱失,只得滯留山腰。環顧四周,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遮蔽的地方,只得再次從巨石碎裂的縫隙中鑽進大洞,來到白骨身邊,倚靠在堅硬的石壁上坐下,一隻眼睛緊盯著那具似乎正閃動著鬼火的白骨,唯恐它突然如復活的殭屍般站起來,另一隻眼睛則緊盯著巨石上的破洞,擔心山中的毒霧侵襲入洞,或突然鑽進什麼毒蟲猛獸。雖然此處為神女峰,想像中應為平安的世界,但神女既然不在,妖魔鬼怪自然橫行無忌。
提心弔膽之中,忽見一陣青煙拂過,鼻中聞到一股異香,沁人心脾。我大驚失色,心想這必是山中的毒物,急忙扯下衣衫,罩住口鼻,在頸后打上結,同時努力使自己平心靜氣,以減少呼吸的強度和次數,只希望這股毒霧趕快消散。正在慌亂之中,忽見地上側卧的白骨好像突然動了一下,骨節中發出嘎吧嘎吧的輕響,長滿森森白牙的嘴中也發出喈喈的怪笑聲。這種怪異現象讓我毛骨悚然,甚至擔心這具骨架會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出利如尖刺的五指向我胸前惡狠狠抓來。我雙手撐地,一點點向後挪去,盡量遠離白骨,後背緊貼石壁,竟不覺壁上寒涼,只是冷汗不停滲出,不知不覺中背脊處早已濕了一大片。
正在此時,忽聽鈴聲響動,清脆悅耳,白骨立即悄然不動,復卧如初。我驚訝地朝鈴聲響動處看去,只見一團青煙之中,出現一個年輕女子,面容姣好,只是略顯蒼白,明目皓齒,長發飄逸,身著綠色長裙,腰系荷色飄帶,逸逸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大驚失色,疑道:難道這位女子便是傳說中的神女?
我急忙翻身直立,扯下遮住口鼻的衣衫,正想上前問好,卻不料女子慕然淚下,蓮步款款,移前兩步,搶先道:「先生受驚了。它只是這裡的守護神而已,不讓外人侵犯聖山,別無他意。」雖是寥寥數語,但覺音調凄娓,甚是悅耳動聽,宛如仙樂輕奏,鶯歌燕囀。如此我更無懷疑,她就是傳說中之神女。——人世哪有此等美婦?凡間哪有恁般佳音?
我肅然起敬,凝眸說道:「我此次冒然上山,驚擾了清居,實在抱歉。但能得見神女,實乃三生有幸,我願足矣。剛才雖是受到些許驚嚇,但和得見姑娘相比,已不值得掛心了。」此話如果放在平時說,未免顯得輕浮,可是此刻說來,空氣中只有誠懇,神女必不會見怪。
女子微微一笑,說道:「如此卻好。今日在先生面前現身,一來是為了剛才的事情向先生表示歉意,二來也是為了有求於先生。」
我驚訝地問道:「您有求於我?如我能幫姑娘一點忙,實在是我的榮幸。只是如果姑娘交代的事情一旦辦得不好,就會有負於姑娘所託,讓我誠惶誠恐。」
女子點了點頭,說道:「先生不必自謙。我已暗中觀察先生數日,先生能歷經艱險到得此處,做成他人做不到的事情,足見先生之能力。我所說之事亦不會輕易託付於人,只是見先生勤勉努力,凡事認真,且不辭勞苦,絕不是圓滑宵小之輩,因此得以放心託付,望先生千萬不要推辭。」
我雙眼注目,一絲不苟地答道:「姑娘有所託付,我自不敢推辭,即使千難萬險,亦努力為姑娘辦妥。」
女子說道:「多謝先生。我所託之事說難不難,但說易也不易。」
我正色道:「請問所託何事?」
女子忽然垂下雙眼,目中似有淚痕閃現,輕聲說道:「只求先生幫我去尋覓一人。」
「尋人?姑娘所欲尋何人?」
「他是我的一位好友,他曾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亦對他有拳拳之心。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從此便杳無音信,天各一方,關山千里,長河萬代,無處尋覓。」
我略一沉吟,說道:「姑娘毋須煩憂,現在通訊發達,只要用心,未必找不到。請姑娘放心。」
聽我這麼說,她抬起頭來,眼中露出驚喜之色。「果真能尋到他么?」
「姑娘所尋何人?」我問道。雖然我口中如此說,心中卻暗想,你是神女尚無法尋見,我一個平常人又當如何去尋找。如果你真要託付於我,我只能努力去尋了,結果如何,我卻無法預料。
女子驚喜之色忽又從她的眼中消失,她低下頭來,沉吟道:「唉,世事無常,尋到如何?尋不到又如何?」她眨了眨眼睛,繼續說道,「多謝先生相助。只是時光荏苒,人海茫茫,如何找尋,即使找到了,少年垂老,物是人非,早已非復當年。先生,我非要您真的去找尋他,只需有機會向他表明我的心跡即可,讓他知道生生世世,死死生生,我有此心,足矣。」
我疑惑道:「姑娘至真性情,實在讓我感動。但有一事我不能明白,如果沒有找到他,如何向他表明姑娘的心跡?」
女子道:「此事我已替先生想到,我有一文,內中遍述我在人間之經歷、奇遇,先生只需將此文傳播開去,無論他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能見到此文,便自知。」
我贊道:「這真是好辦法,虧得姑娘提點。文現在何處?」
女子道:「先生已得。」
我驚訝道:「難道已在我這裡了?」
女子道:「正是,日間先生所拓石上文字,便是此文。」
我更是驚訝,問道:「石上文字,便是姑娘所寫?」
話音未落,忽見一陣清風吹過,煙霧盡散,眨眼間,女子已然不見。我急忙在洞中四處尋覓,哪裡有她的蹤影。我又去洞外尋了一回,四下亦不見其蹤影。悻悻然回到巨石旁坐定,忽覺強光刺目,睜開眼看時,只見日已上三桿。我啞然失笑,原來所見之女子,所聞之言語,實乃南柯一夢,但夢中所託事項,所言所語,一笑一顰,盡歷歷在目,彷彿親身經歷,而非夢中所見。再回身看那巨石時,上面文字杳無。驚訝中我急忙打開行囊查看拓片,見拓片上字跡猶在,方覺安心。
我收拾好行囊,再次尋路下山,一路車馬不停,回到陋室,不顧勞頓,立即在桌上、床上、地上所有平整的地方鋪開拓片,仔細辨識其上文字,再抄錄至隨身筆記本中,果然是一篇讓我無限感慨動容的奇聞異事。故事中的女子歷經坎坷,遭受無數磨難,甚至面臨生死厄運,但以她強大的內心和不屈的精神一次次化險為夷,並在其中和一男子互相愛慕,卻鬼使神差地不得不分離,最終釀成一段刻骨銘心的悲情。我覺得即使不受該女子所託,亦應為其尋找所愛,圓其留在塵世的美夢,更何況受她所託,更是責無旁貸,立即動筆,日夜耕耘,不敢懈怠。
我在整理這篇文字的時候,神女的影子常常出現在眼前,彷彿她又款款走進這篇故事中,立在我面前,或笑或哭,或喜或愁,娓娓對我說起她在故事裡的種種酸甜苦辣。這是她的人生,亦是我們許多人的人生。
我盡量忠於原文,把神女所託文字整理完整,其中缺漏之處多根據我的理解以及我和神女的一面之緣補全,其中或許有些差錯,那都怨我的能力不足,絕非神女之過。原文中以第一人稱敘事,我亦予以保留,以便使看到此文的人——尤其是神女欲找尋的那個人——更好地了解神女的內心世界,使所託終有結果。
神女峰上神女事,神女峰下神女情,
焉知神女應無恙,人間正道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