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進退失據
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
……
腹謗歸腹謗,林廣宇卻沒有流露出一星半點的不滿,反而在表面上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大家的恭維。中國人講面子,何苦給大家兜頭一盆涼水?煞風景的事情皇帝最好別干,尤其是根基不穩、掌權不到一天的皇帝更不能輕易嘗試。
那就嘗試勉勵一下,林廣宇重新開口:「鐵良。」
「奴才在!」
「跟幾位大人好好學學,有事多討教,歷練一番,過一兩年還指望著你入軍機替朕分憂呢……」
「皇上厚望,臣即便肝腦塗地也必難以報答。」鐵良大喜,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個頭,軍機里不是沒年輕的,比如載灃就是,但誰都知道載灃這個軍機是不作數的,僅僅靠血緣和爵位換來的。現在皇上這般耳提面命,怕是已經看清楚軍機處暮氣太重的弊病,急欲通過換血來加以變革。
「皇上,老臣有本啟奏。」在冷眼旁觀了大半個早晨之後,一直沉默無語、昏昏欲睡的鹿傳霖突然發話。
「鹿師傅請講。」林廣宇正想結束會議,但既然人家開了口,不讓講完總不好。
「老臣年逾七旬,日漸老邁,耳背重聽,腿腳不便,久欲回鄉頤養天年,奈何朝廷多事,一直無暇脫身。現皇上親理朝政,面貌一新,老臣便乞骸故里……」一席話說得哽咽,竟是要致休的意思。
沒料到老人家來這一手,鹿傳霖老邁是老邁,但現在剛剛親政,實在不宜對老臣下手,故而林廣宇條件反射般地予以挽留。不料鹿傳霖的態度卻是異常堅決,不但將自己的身體形容的一塌糊塗,差點連「尸位素餐」的評語都要用上了。原本皇帝還想盡最後的努力,但雙方目光甫一對接,看著對方眸子里透出來的精光,他就知道錯了——老人家可是揣著明白當糊塗呢?哪裡看不出皇帝清掃老朽、重用新人的用意,何必自討沒趣?
「既然鹿師傅極力堅持,人倫之大,朕亦不便多言,准了。」君臣之間還是互相留點面子,「加太子太保銜,贈『公忠體國』匾額,賜銀3000兩,玉如意兩對……」鹿傳霖站起身子,顫顫巍巍地跪地叩謝,讓人看得無不有些傷感。
鹿傳霖主動靠邊站讓張之洞頗有些為難,論年齡鹿僅僅比自己大一歲,人家說「年老多病」,自己難道還好意思再繼續混下去么?論身份鹿是自己的姐夫,又是多年的摯友,本應當一同進退,他堅持致休,自己難道還要再堅持下去么?可皇帝似乎對自己又頗為看重,這麼一走了之不但是對個人抱負的不尊重,也是對皇帝威信的重大打擊。韶光易逝,重臣凋零,李鴻章、劉坤一已然辭世,天下官僚,誰不把眼睛盯著他張之洞和袁世凱。現在袁世凱死於大火,自己如果再一走了之,恐怕真要引起天翻地覆,於國於民都是不利的。
多事之秋實在不宜橫生枝節,張之洞心裡嘆息著,嘴角動了動,但沒有說出話來。坐在椅子上的林廣宇也非常緊張,連連使眼色向他示意,意思他可不能再辭職不幹了,否則這皇帝還真沒辦法做下去。到了這個時候,林廣宇總算體會到了庚子年間慈禧對於李鴻章、劉坤一、袁世凱和張之洞等人搞「東南互保」時的那種痛苦與無奈——愛權如命的人當在權力上被人忽視,被人冷落甚至被人架空時,那個滋味……
鹿傳霖退休直接導致軍機大臣又出現了一個缺口,而且最好不要用滿人,該用誰呢?林廣宇的腦子在飛速地搜索著,期望能夠結合自己的歷史識見予以拔擢。
「要不,就重新啟用岑春煊吧?」剛才讚揚張之洞時肯定了他「識人、用人之高明」的優點,既然後者推薦岑春煊,林廣宇就仔細考慮了一下這個人選——不錯,岑春煊確實是慈禧的死黨,號稱要做「太后的惡狗」,話雖然難聽,但反過來也可以理解成對皇室的忠心,以前有慈禧的時候他忠於慈禧,現在沒慈禧的時候他能忠於誰呢?只能是皇帝!如果自己重新啟用,恐怕他就會感激涕零、甘效死命。其次,岑春煊最出名的特點叫做「屠官」,歷來以彈劾的人多,處置的貪官污吏多而聞名,這對於打壓腐朽勢力,廓清官場作風是強有力的武器,好好先生誰都會做,要找條能咬人的惡狗可就不容易,這個人,該用!最後一條,岑春煊和奕劻是出了名的不對付,拿下奕劻作為既定方針自然是不可動搖的,如果在軍機扶持一個對立人物豈非更加省心?
皇帝說出「岑春煊」三個字後半天沒有下文,只在椅子上端坐,自顧自地在盤算和權衡利弊,可把奕劻給嚇得不行。在投向張之洞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層惡狠狠的意味,可他知道這條老狐狸不怕他呢,也就袁世凱在的時候能讓這老傢伙吃癟,可是袁慰亭卻……
奕劻急切中顧不得其他,直接就站出來表態:「臣以為不可,岑春煊狂悖之徒,多行不法。」
「如何?」
「結黨營私,勾結康、梁……」話一出口,那桐就知道壞事了,說出去的話是怎麼也都收不回來的。他心猛地一沉:慶王爺啊慶王爺,今兒個你是怎麼了?怎麼屢屢說錯話呢?你說岑春煊勾結康、梁,這不是挑明了在罵皇帝么,天下誰不知道皇帝和康、梁穿同一條褲子,你以為還是老佛爺掌權啊?糊塗啊糊塗!
果然,奕劻話音剛落,林廣宇的臉色馬上陰沉下來,臉拉得老長,模樣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岑春煊勾結康、梁?這本是中國近代史上一樁無頭公案,袁世凱也不知道想了什麼辦法,搞到了岑和康、梁會面的照片,讓對維新派最為痛恨的慈禧怒而發飆,最終導致岑春煊的下台。可是從邏輯上推斷,岑春煊是絕不可能與康梁會面的,如果這是張偽造的合成照,這技術也顯得太過高明了吧?
看著大家投來的詫異眼神,奕劻猛地醒悟自己說錯了話,壞了……心驚膽戰地等著皇帝發落。
「勾結康、梁,結黨營私?」林廣宇望著奕劻訕訕的眼神,反覆回味著這句話,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眼神卻是鷹般的犀利。
奕劻再也抗不住這無形的壓力,「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口中連說:「皇上……」
「岑春煊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外臣?看來開缺還是便宜他了……」林廣宇突然開口,「鐵良。」
「臣在。」奕劻忽地鬆了一口氣,皇帝難道要鐵良上位么?如果這樣那還不錯,鐵良畢竟是自己拔擢上來的,栽培之恩總在,將來辦事也好差遣。沒想到皇帝後面的一句話讓人大跌眼鏡:「岑春煊結黨營私,幾同謀逆,命你派20精兵,火速押解進京,不得有誤,朕要親自勘察,以證真偽。其中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臣遵旨。」
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又打出了一輪好牌,你奕劻不是說岑春煊結黨營私么?那就乾脆押解進京,窮追猛打吧。張之洞連連感嘆,心內的震意卻是一輪強過一輪,這哪裡是什麼押解進京,分明是讓鐵良派兵把他保護起來,皇帝的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奕劻和那桐自然也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只是這話說得冠冕堂皇,讓人絲毫不能反駁,只能默然接受,心頭一陣苦澀。
「皇太后今日發喪,明日大殮,詔告內外臣工。那桐,大喪典章的摺子擬好了么?」
「奴才已擬就一部分,還未和慶王爺等商議過,不敢呈上。」
「這事要抓緊。」林廣宇想了想,「還有大半天的功夫,你和慶王爺也甭回去了,就在軍機處斟酌吧。有什麼拿不準的,便讓禮部公議后報朕定奪」
「奴才遵旨。」
「恭辦大行皇太后喪禮大臣的名單還請皇上示下……」
議來議去,最終確定九個人:慶親王奕劻,醇親王載灃,肅親王、民政部尚書善耆,禮親王世鐸,喀爾喀親王那彥圖,奉恩鎮國公、度支部尚書載澤,大學士那桐,禮部尚書溥良,內務府大臣世續。
日上三竿,奮戰了一宿的林廣宇卻感覺困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