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下逐鹿(五)【番外—高、亥、斯篇】
入山之後,梁兒還未走到家,就遠遠見扶蘇一身白衣,翩翩而立。
那副容貌與當年的趙政幾乎一模一樣。
她心中微動,將紗帽取下,迎上前去。
「兄長怎得又出來等我了?」
她問他。
二人亦在同時一道朝家中走去。
「自是擔心你。」
扶蘇答著。
梁兒見他說這話時眼中柔和,語聲優柔,如此便更像極了往日趙政關心她時,常會流露出的樣子。
她不禁一痴,卻又立即回神斂下頭去,淡淡說道:
「無需擔心,我又不是孩童,懂得保護自己的。」
扶蘇未再接話,卻將目光落在了她腰間那把鑲嵌著血珀的短劍上。
這短劍梁兒好似已經帶在身上許多年了,雖不清楚它的來歷,但見其外觀精貴,一看便知出於貴族。
有它護身,想來一般民間也是無人敢輕易招惹她的。
稍放下心來后,扶蘇沉默片刻,眸色悠悠,遲疑著說道:
「梁兒,你近日下山的次數似乎較從前多了。」
「是嗎?我並沒留意。」
梁兒隨口應著。
扶蘇一邊緩步慢行,一邊垂眸思忖,幾經猶豫,還是決定將心中所想說出。
「……我知道歸隱山中的日子很是枯燥,往後……你若覺得無趣,便可搬入城中,不必非要勉強自己在此陪我……」
聞言,梁兒忽的一怔。
她努力壓著心中莫名而來的不暢,揚頭問道:
「可是我何處做得不好,惹兄長厭煩了,才要趕我走?」
扶蘇見她誤會,怕她不好受,急忙解釋:
「不!……我一直對你……」
他一頓,知道自己慌亂之下險些失言,略有訕色,又閃爍著鳳眸改口道:
「我……我一直將你視作我最後的親人,怎麼可能想要趕你走?我是擔心,你會因為父親的遺願而委屈自己……強留在我的身邊……」
音落,梁兒不經意的緩下一口氣來,盈盈說道:
「兄長多慮了。留在你身邊,當初的確是為償他的遺願,可如今,卻也已然算是我自願的了……」
言畢,她不自覺的舉眸,凝望向那曾令她痴迷的精緻眉眼,瞬間便又有須臾失神。
見她如此,扶蘇心尖一沉。
「因為我像父親?」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
梁兒霎時滯住,無言以對。
她否認不了,現在的她就是流連於這幅皮相。
只因這張臉、這身形,天下再也不會有與趙政如此相似之人。
而她想他,魔障一般想他。
只要能每日這般看看他的輪廓活生生的出現在她的眼前,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念想了……
但這於扶蘇而言,卻是不甚公平之事。
梁兒心中發虛,再次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扶蘇卻是輕輕牽起唇角,掩去了那抹轉瞬即逝的失落,笑言道:
「無妨,你不必避諱。許是年頭太久,你已經忘了……那年木桃花開,我將花枝折下偷偷送去你每日經過的路上,結果被你發現,親自將那枝木桃送還於我。當時我就曾對你表露過,只要你肯離我近些,我不在意你的初衷為何。哪怕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父親的影子,我也……」
「兄長!……」
梁兒倏的抬頭,疾言將他打斷。
「到家了……晚膳的時辰將近,我這便去忙了。」
家門處,她還未及扶蘇應聲,便已匆匆忙忙推門而入,逃離了那片她無法回應的灼人視線。
自從扶蘇不再是「大秦長公子」,她便開始喚他兄長,以助其掩飾身份。
如今喚了近三年,這句「兄長」已是叫得愈發順口了。
她與他之間,理應止於兄妹……
因他縱使再像……終也不是他……
而她的他……早已住進那個皇陵里了……孤單一人……
門口,扶蘇默然望著她慌亂跑開的身影,心中滋味百般難言。
梁兒……你恐怕永遠也不會知曉,我最為感激父皇的,並非是他救下了我的性命,而是他肯捨得將你留在我的身邊,伴我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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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巨鹿之戰果真不負「眾人的期待」,收尾收得可謂轟轟烈烈,震驚天下,滿富傳奇。
據說,項羽為滅王離和章邯、報國讎家恨,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這一戰上。
他在大軍渡河之時,為增強必勝的決心,竟然選擇自斷退路,打破煮食用的釜鑊,渡河后又鑿沉了舟只。
沒了可撤兵用的船,又只剩了三天的糧食,楚軍便只可進,不可退。所有人為了能活命就只能一門心思奮勇殺敵,全心拿下這一戰的勝利。
《孫子兵法》有云:置之「死地」,殊死奮戰而後生。而縱深敵境稱為「重地」,重地者,掠取資糧者勝。
欲勝秦軍就要首先斷其糧草。
故此,項羽瘋了一般先後九次與駐守糧道的章邯激戰,執著如斯,令天下人汗顏。
然上天從不辜負苦心人,他終將章邯徹底擊潰,封了秦的糧道,包圍了王離。
戰況亦瞬間逆轉。
最終,榮耀一時的大秦長城軍竟真的由此一夜覆滅。
副將蘇角被殺,另一副將涉間不堪受這戰敗之辱、舉火自焚。
然而這二人死的如此壯烈,卻有傳聞說,楚軍事後並未在全軍覆沒的長城軍中尋到主將王離的屍首。
此後,世人皆道,王離定是眼見情勢不妙,尋了機會獨自棄軍逃了。如此行徑,實在枉為名震天下的長城軍統帥。
還恥笑那被贊為大秦名將世家的王氏一族,竟也生出了這般貪生怕死的後輩,當年戰神王翦的臉,怕是已被丟盡了。
山間幽谷,「繞樑」空鳴。
梁兒白衣如雪,杏眸微斂,撫琴的力道不知不覺已增了幾分。
當初秦國滅楚,王翦率秦軍使楚國最強大的項家軍全軍覆沒,項燕自盡。
項羽作為項燕的直系親孫,他在巨鹿破釜沉舟、誓死一戰,所為就是要大勝秦國王氏將門,手刃王翦的孫子王離,雪他大楚項氏當年之恥。
他心定意堅,九次連敗章邯。
他是這般直奔王離而去,便必會在兩軍交戰時死咬著其不放,又豈會讓其有絲毫機會逃脫?
風起,好無憐惜的吹散了空中飄懸的幾片輕雪,連帶著梁兒的髮絲也被一併扯亂。
她撫琴的指頭有些痛,鼻尖、眼中皆已微紅,不知是因初冬微寒,她穿得少了;還是因為心中鬱郁,堵悶難舒。
她緩緩舉目,痴望向皇陵。
政,你可還記得,多年前在王氏祖宅第一次見到十歲的小王離時,是何等情景?
他小小的,可膽子大得很,竟敢跑來偷看你。
世人皆怕的秦王政,他卻毫無畏懼。
那般年紀就能做到不慌不亂、敢想敢言,更是見解獨到、早熟早慧。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天,在他小麥色肌膚映襯下,那水靈透亮的雙眼……
無論世人信與不信,我都絕對相信,王氏一脈是戰神之後,手握的是大秦軍隊的驕傲,他們之中絕無一人會捨棄大軍獨自逃命。
王離……亦不會!……
至於那不見他屍首的傳言,怕是項羽一心報復,想要辱王氏之名罷了。
如今,王離的兩個兒子已經害怕亥兒會一怒之下牽連降罪於他們,各自奔逃偏遠之地。
可憐王氏滿門,名將名人濟濟——老當益壯的王翦,進退有度的王賁,膽大靈性的王離……還有為了滅楚大計,十二歲就甘願放棄自己一生的幸福、嫁去王家的陰蔓……
而現在已盡毀永世美名,自此衰亡,再不復興……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無論當年項燕自刎之時是否真的念出了這句話,而今,項羽都已報得了家仇,而他報得國讎的日子亦不遠矣。
巨鹿一戰後,之前全都作壁上觀、不敢出兵與秦軍相抗的各路諸侯齊齊見識到了楚軍的威武,無不驚恐,紛紛拜項羽為上將軍。
項羽亦由此得到了各諸侯的統兵大權。
章邯不敵,被迫投降,而那二十萬追隨他降楚的秦軍卻是被項羽全部坑殺,無一活口。
兩軍相戰,不殺降將,兵亦如此。
可項羽竟背信棄義,殺了所有投靠他的秦兵,卻唯獨留下了殺他師父項梁、與他有血海深仇的章邯。
他這一招,使得這大秦最後的一位「英雄」,終成了大秦最大的「叛徒」。
於章邯而言,生不如死;於大秦而言,顏面無存。
可就在項羽為自己的「英明」決策自傲之時,卻也不曾料到,他坑殺二十萬降軍的做法已經開始令他失去了天下人的信任。
歷史的天平亦從此刻伊始,逐步傾嚮往另一個人的方向——那趁秦軍主力被項羽牽制,趁虛而入,直破秦之關隘的沛公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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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軍和驪山軍兩軍覆沒於巨鹿,而東邊的劉邦又連連破城,直奔武關,胡亥便想要再派出嶺南軍。
嶺南大軍是南方南海郡守軍,擁兵四十萬,同當初的長城軍一樣,都是驍勇善戰、戰績赫赫的名軍。
這些年來,嶺南地區發展迅速,更是已與北漠的冒頓並稱「北強南勁」。
可就在胡亥希翼十足之時,卻傳出嶺南軍統帥、南海郡守任囂突然病逝的消息,兵權已全權落於龍川縣令趙佗之手。
而趙佗統軍之後,就立即封關,斷絕了南北之間所有的通道,甚至還在其間築起了足足三道防線,聚兵自立,稱「南越王」。
相傳,他如此作為,全是得了任囂的臨終囑託,說是秦無道,天下皆苦,而嶺南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地廣物博,可以自立一國,無需再為秦而征戰。
可實際上,咸陽剛一召令任囂出兵北上,任囂便死了,這死亡的時機是否太過趕巧?以趙佗以往的種種作為,誰又知曉任囂是否真的是病死的?
而趙佗兵權在手,他想將這反秦的緣由推給誰也都全由他心意了。
出於大秦宗室的趙佗,竟就這樣為了權勢絕情的拋棄了自己的母國和宗族。
大秦帝國至此亦再無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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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都給朕滾出去!……沒用的東西!滾!……」
大紅的昭陽殿內,一身玄金長袍的胡亥聲嘶力竭的怒吼著,不停摔著東西,嚇得殿中宮人抱頭竄逃。
三年……
他這皇位才只坐到第三年,大秦就已經無兵可用、瀕臨滅亡了。
他早知自己不及父皇,可又怎會差了這麼多?
怎麼會!
「陛下……」
忽有一人入內,剛要奏稟,卻見胡亥竟然目露凶光,大步上前,拔劍相向,大喝的聲音更是震得整個大殿狂顫。
「朕說滾,你沒聽見嗎!」
眼看那銀光四射的長劍已飛刺向了自己的喉嚨,那人脊背驟涼,忙緊閉了眼睛大聲喊道:
「找到梁兒姑娘了!」
「什麼?……」
胡亥全身一凜,突的停了下來,那劍也便滯在了半空。
那人下意識的睜眼看了看距自己喉管不過寸許的劍尖,雙腿瞬間一軟,驚悚的吞了一下口水,顫抖著身形結結巴巴道:
「臣……找……趙到梁兒姑娘了……」
「哐啷」一聲鐵劍落地,胡亥倏的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圓瞠著雙目激動道:
「真的?真的找到母親了?」
那人被抓的一驚,又吞了一下口水斂頭道:
「回陛下……千真萬確……」
「呵呵……呵呵呵……母親……母親……」
胡亥失神大笑,雙手剛剛鬆了些,卻又很快重新抓緊通報之人的肩頭,瞠目急問:
「她在哪?快帶她來,朕要見她!快!……」
「她在驪邑……臣的人送回消息,說是在驪邑看到了她,可……可是……」
那人又結巴了起來。
胡亥瞬間疾言厲色,捏得他的雙肩都似要碎裂了般。
「可是什麼?……說啊!」
那人冷汗直冒,驚怵回話:
「臣曾命屬下偷偷跟去,確定梁兒姑娘的住處后再行回稟,可不料他卻失蹤了!……不久后,在一處巷子里,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體……」
胡亥忽的冷下臉來。
「你與朕說這些做何?」
那人被他情緒的多變弄得一驚一乍,擔怵受怕的期艾解釋:
「呃這……臣的意思是說……恐怕有人不想讓梁兒姑娘回宮……」
「這與朕何干?」
胡亥又問,冷眼依舊。
「啊?……」
那人已是顫聲如蠅,他著實猜不透胡亥所想。
正常人不是該順勢查一下究竟是誰在幕後阻止嗎?怎會說與他無關?這話又該如何接下去?……
片刻,胡亥斂下眼去,似乎對眼前之人的愚笨很是嫌隙,又蹙著眉沉聲道:
「派出去的人死了,就再多派人手繼續找!有人滅口,殺回去不就好了!不管有多少人不想讓她回來,朕都要見她!她是朕的母親,沒人能阻止她回到朕的身邊!……她是朕的!是朕的!」
眼見胡亥語氣愈發激動,那人嚇得趕忙一揖,點頭哈腰:
「是……陛下說的是!……臣這便再派人去往驪邑。」
「再多派人!」
那個「多」字,胡亥咬的極重。
「諾!諾!」
當那人連滾帶爬的退下,空蕩蕩的殿中便僅剩胡亥一人。
他雙眸如痴,喃喃自語,踏著他早前摔碎了一地的東西,搖晃著走回皇位坐下。
「誰說大秦會亡?……母親是神女,只要她回來,大秦便定會無事……定會無事……」
他蜷起雙腿,雙臂抱膝,好似孩童般萬般無助的將頭埋下,瞬間就已有淚水湧出。
「母親……亥兒好想你……你快回來陪亥兒吧……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