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師徒(下)
那個聲音自不遠處的陰影中響起時,陸濟猛地抬起頭,目光亮得出奇,嘴角極快速地輕輕一勾。
他見清方聽見那句話后,目中流露出的殺意與掙扎,抬手拭了拭額上鮮血,心中再無猶豫,於是嘶聲道:「陸承正,你可知這位太安首座此刻正與清寧師伯於另一處『品茗暢談』,待事發便可將你作為替罪羊,他自己卻一心想著全身而退。」
清方俗家本命即陸承正,此時陸濟身為侄兒和弟子,如此稱呼已是不敬之極。
但清方沒有時間動怒,而是從陸濟話中,聽出了別的意思,不由臉色刷白。
今夜,太律真人絆住沈元希與清靜真人,是清方有意為之。太安真人前往清寧真人處,一是試探並絆住清寧,二是利用清寧製造不在場證明,而後他與太安真人的身外化身聯手先除去潛入存微的邵珩。
陸濟所言「替罪羊」之事,清方自己心中有數,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
但這些事,清方從未告知過陸濟,他從何而知?
清方不禁心如擂鼓,霎時間冷汗淋漓。
陰影之中,太安所在的身外化身亦覺出一絲不對,抬手便欲一掌壓下,將陸濟壓成肉泥。他這具化身自不如本體,但對付一個陸濟卻綽綽有餘。
單威壓,便已讓陸濟無法動彈。
可陸濟口吐鮮血,雙手撐地卻放聲大笑:「沒用的……」
夜幕之中,有劍光暴起如虹,橫貫而出,擋住了太安壓下陸濟頭頂的掌勢。
「……來此之前,我已經將所有證據交給了太律師祖。」陸濟抬起頭,咧嘴一笑,緩緩說了下去。
「你……」清方顫抖著伸指指向陸濟,說不出話。
夜空明月彷彿光華綻放,林中纖毫畢現,陸濟和清方所在的旁邊,從三個方向現出數個人影。
清靜真人緩緩收劍,隨手一拂將陸濟移送至身後。
清璇真人衣帶翩然,銀色飛劍懸在身側,清冷目光卻沒有看向清方或者太安的身外化身一眼。她身後,跟著掩不住震驚的寧青筠。
另一側,周子安臉色同樣蒼白,跟在清豐真人身後。
他目光看著血污滿面的陸濟,神情複雜。只聽自己師尊清豐真人用平淡的話,一字一句道:「弟子斗膽,請師尊往歸元峰領罰。」
留仙湖高空之上,傳來一聲沉悶厚重的雷響,如同春雷響徹天地。
湖上火燭點點,歌聲繞樑,彷彿被一層看不見的結界隱秘了起來,其中之人對頭頂天空的沉悶雷聲絲毫不覺。
與此同時,太安身外化身悶哼一聲,真身被清寧所困,一時半會難脫,這具身懷化身有金丹後期修為,本也是他不得已時的退路,於是心中電光火石一轉后道:「周奇水,你敢叛我?你以為這樣你和周氏就可全身而退?」
此言一出,周子安臉色愈發沒有血色。清豐真人面色微微一暗,目光冰冷。
太安為禍首,清豐真人等嫡系弟子必受牽連,更何況自周氏入玄武峰門下后的這些年裡,豈會不為太安行便利之事?
陸氏因清方緣故深陷其中,已是鐵板成釘,但他周氏受人蒙蔽驅使,到底未直接參与,尚可一搏。
只不過,周氏千百年聲譽不免受損。
而太安此時如此誅心之話,更是讓清豐心寒無比。
百年師徒,周氏的尊敬,也不過是利用的工具罷了。
這時陸濟吃吃一笑,冷冷道:「當初布局謀划害清言師叔碎丹的是陸承正,殺清言師叔的是你太安,從頭到尾,與周氏何干?若有干係
……」陸濟露出一分慘色道:「……若有干係,也是我所為,不過是我病就亂投時的行為罷了。」
在場之人俱是神情微微一變,沒有想到陸濟竟會說這番話。
而這時,太安分身趁機便想清靜真人已出劍糾纏住趁機欲走的太安分身,清璇和清豐則也左右攏向清方。清璇的飛劍劍光猛然一亮,而後如夏日夜中萬千的流螢,一半朝清方而去,一半卻襄助清靜阻擋太安分身逃走。而清豐真人則只是甩動拂塵,如灑天網,封向清方四肢。
清方見狀怒極反笑,看向自己一手帶大的侄兒嘲諷道:「你真是我的好徒弟,陸氏的好子孫!你……」
清豐拂塵襲來,清方頭頂一道劍影盤旋而出,掃向身旁,聲音切齒中帶著一絲恐懼:「……你口口聲聲為了陸氏全族……卻親自給陸氏封死了退路,你……你豈不知你師祖脾氣……陸氏將再無翻身之日啊!」
清方心中恨意與恐懼如火如荼。
他年少時接過重振陸氏的擔子,一心要讓陸氏重回往昔與南宮比肩的輝煌。
所以,清方不惜一切代價。不擇手段也好,與虎謀皮也罷。對付清懷、清言,一是嫉恨那二人天資,二也是恐懼玉泉峰所掌控的天樞查出什麼。
但,只要一想到太律如今已知曉一切,清方就心神皆顫。
月華如練,陸濟直挺挺跪在不遠處,眼眶通紅。
………………
邵珩沒有想到會這樣與太皓真人相見。
四周星河燦爛,太皓真人沒有理會邵珩的話,指著東方青龍星宿道:「你曾在摩崖雲海呆過一年,當時青尊仍在,也不知從中領悟到了幾分。觀你今日之劍,萬象幻星劍訣也好,神霄紫雷劍訣也罷,雖然威力浩大卻憑的不是你自己的本事,靠的旁物加持。你修為上去了,劍道一途卻竟是沒什麼長進。」
邵珩面色茫然,不明白太皓真人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太皓真人也不在意,抬手恍如摘星,剎那間東方七宿如同落入他手,化作七劍猛墜長空,剎那間撕裂了夜幕,彷彿割裂了空間,橫斷了天地。
漫天星斗,均如劍高懸。
邵珩為天地劍勢所迫,呼吸短暫一滯,恍惚間彷彿回到了玉泉峰上,他初次修習萬象幻星劍的時候。
可也只不過是一個恍惚而已。
太皓真人隨手一指,浩瀚星空就隨之一動,劍勢便隨之而變。邵珩只靜靜聽著、看著,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
太皓真人依次講完了四方劍勢所有變化,最終袖袍一動,收起星光萬點。
邵珩沉默不語。
天空中七道佛光低垂,悠悠旋轉,浮屠塔內情景重現。
太皓真人面上笑意淡去,盯著邵珩沒再開口。
邵珩心中很想問一問,太皓真人今夜來此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為了保護他,還是為了阻止他?
可邵珩抬頭看著白髮蒼蒼的太皓真人,突然心中萬般複雜的念頭統統一散而空,忍不住鼻頭一酸,跪了下去。
太皓真人見狀嘴唇微微抖了抖,原本打好的腹稿也說不出來,只化作一聲嘆息。
浮屠塔內寂靜一片,七色佛光時而如虹懸挂遠處,時而如劍指向四方。
還是太皓真人當先道:「你不必著急,就在不久之前,陸濟向太律師兄吐露了一切,並將自己所搜集之證據,交到了元希那裡。太律已禁絕存微大陣……太安他……跑不了……」
邵珩聽到這裡,微微吃驚地同時,也不禁露出一絲喜色。
「……如果
沒有陸濟,你就打算憑你這點本事,對付太安?」太皓真人突然冷笑一聲,疾言厲色道:「你這幾年就是這般莽撞行事的?還是你覺得自己掌握了崑崙神劍,就可無往不利?笑話!」
「師祖我……」邵珩微微愕然,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師祖怎麼知道崑崙神劍?
「太安並非世家出身,但是天資過人,是我們這一輩中年紀最輕、資質卻僅次於掌門師兄的人。你以為你有浮屠塔可用,卻不知存微宗門大陣連接的各峰中均有一處小洞天,存微首座可隨身祭出,藉此傳送轉移。你與元希擅自做謀,卻不通告如今掌管大陣的太律,太安隨時可憑小洞天轉移離去。屆時,太安逃之夭夭,你一場大鬧卻毫無結果,存微聲名又何在?若沒有陸濟的證據,太安他大可將一切推到陸家,甚至周家身上,到時候你又怎麼辦?」
邵珩方才見識過太皓真人放出的小洞天,知道師祖所言不虛,聲音低了幾分:「弟子……與師兄幾番查探,這次追蹤所得證據……涉及陸氏居多,太律……代掌門……」
言下之意,邵珩和沈元希都不敢信太律真人。
太皓真人心頭悲哀一片,想到今夜發生的一切,想到自己連番死去的弟子清言和清懷,目中閃爍著星點淚花:「掌門師兄……若你當初選擇的不是我而是太安,也不會到如今的地步。」
「走吧,外頭也該差不多了。」太皓真人深深吸了口氣道。
邵珩抬頭,忍不住握了握拳頭。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仍有些不甘。
太皓真人彷彿明白邵珩的不甘,淡淡說道:「出去看看再說吧。」
…………
月色之下,周子安清清楚楚地看見陸濟微微一笑。
下一刻陸濟抬手一道銀光刺入他自己的胸膛狠狠一劃!
纏鬥在一處的清豐、清方、清璇皆是一頓。
清璇真人這一頓,立時分了神,太安分身從中覷到一絲機會,便奪路而出。清靜真人劍光一轉,立時追上。
「陸濟!」周子安大驚失色,將委頓在地的陸濟翻轉扶起,而後心頭一片冰涼、震驚……
陸濟這一劍,不僅直接攪碎了自己心臟,還連帶劃過氣海丹田,整個胸膛血肉模糊。
「你……你這是做什麼呀?!」周子安低吼一聲,寧青筠本在一旁戒備,此時也忍不住走過來望向瞳孔開始渙散的陸濟。
「師……尊……」陸濟氣若遊絲,喃喃道:「……錯了就是……錯了……一切罪責……我陪你一起……承擔……」
償還你撫育之恩,全與你師徒之情。
清方渾身顫抖,陸濟聲音再輕,也如同雷鳴般響在他耳中。陸濟父母早亡,幾乎是他一手帶大,之後更是同宗師徒,情同父子。
「濟兒!」清方心神皆震。
清豐拂塵一卷,掃過清方背部,清方一個踉蹌朝陸濟方向跌去。
一道銀色光芒自清璇手中飛出,立時將受傷的清方捆了個結實。
清璇真人沒有停留,御劍往留仙湖高空而去,前去協助清寧真人。
清豐則留在原地,滿面複雜。
陸濟對自己下手太狠,沒給自己留半點生機。
這時的陸濟眼前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他緊緊抓住周子安的袖子喃喃道:「陸家……陸家……」
周子安當然明白陸濟此時期盼的是什麼,不由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一股熱血湧上心頭,無視了師尊清豐投來隱晦的示意,大聲道:「好!你放心!」
彷彿聽到了周子安的承諾,陸濟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