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 155 章

155|第 155 章

深淵通道終於封上,所有人都長長鬆一口氣。

如無意外,陣眼已經徹底封閉,後期還可以在上面加上一層封印陣法,再封土加固,確保萬無一失。

但何遇跟李涵兒等人眼睛通紅,誰也高興不起來。

李涵兒忍不住低聲詢問:「如果……冬至他們還活著,能回來嗎?」

宋志存沉默片刻,道:「理論上來說,陣眼與其它陣位是相通的。」

也就是說,深淵地獄與人間絕非只有陣眼一個通道,只是昆崙山作為陣眼,起著穩定整個法陣的作用,但這也僅僅存在於理論上,從未有人類自深淵地獄平安歸來。

李涵兒抬起頭。

陣眼雖然封上,縈繞在峽谷內外的灰色霧氣並未因此消散,依舊在上空徘徊不去,甚至遮住了雲層日光,為整座峽谷籠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連帶李涵兒心頭,似也蒙上一層陰影。

「這是怎麼回事?」劉清波眉間擰起來的褶子幾乎可以打個結了。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好,不過在場也沒有人能稱得上心情好。

他雖然平時總對冬至看不順眼,私底下更是沒有一刻不吐槽,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劉清波的性格是典型的死鴨子嘴硬,對看不順眼的人尚且沒有好臉色,對看得上的,就越發傲嬌,說話越發不客氣。

劉清波也知道,沒幾個人能受得了他的毒舌,能夠忍受他的,未必又會被他放在眼裡。

在更早以前,當劉清波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性格更為惡劣,他甚至因為一時興起,對已經有幾百年道行的精怪下手,結果差點把小命丟了,幸而當時龍深路過,才順手救了他一命。時過境遷,如今他自然知道這種壞人修行的做法極為惡劣,不僅不為修行界所容,就是當時真把小命丟了,也是活該。

除了那個年少輕狂犯下的錯誤之外,劉清波對自己做下的任何事情從來都不後悔,包括後來加入特管局,想要拜龍深為師,跟冬至不打不相識,與同伴們出生入死,在世界交流大會奪魁而歸。他認為自己的人生就該是這樣激烈壯闊,所以他平生第二次感到後悔,後悔剛才晚了一步,沒有當機立斷跟冬至一道跳下去,哪怕是死,也死個轟轟烈烈,好過像此刻,只能被動煎熬等待,被動接受命運,這不是他一貫的作風。

「吉人自有天相,老大會沒事的。」楊守一在旁邊小聲道。

不知何時起,他也跟著李涵兒一道,管冬至叫老大了。

劉清波撇撇嘴:「他要不回來,我就去刨他祖墳!」

楊守一奇道:「你還知道他祖墳在哪?」

他還想問「難道你跟他一起去上過墳嗎」,結果在劉清波死神般的瞪視目光下,硬生生把後半句給吞了進去。

……

比起冬至沉溺在魔氣營造出來的另一段人生里,魚不悔跟柳四此刻的處境卻不怎麼美妙。

陰雲已經把大海以外所有的空白全部佔滿,狂風掀起足以讓天地變色的驚濤駭浪,而魚不悔跟柳四二人,就在這翻天覆地的海浪中駕馭一艘小破船苦苦支撐,幾度險些翻船葬身大海。

兩人身上的頭髮衣物全部貼在身上臉上,狼狽不堪,氣喘吁吁。

魚不悔忍不住吼道:「你到底想了什麼,怎麼會突然有海嘯!」

沒辦法,狂風咆哮之中,如果不大吼大叫,聲音根本傳遞不到對方耳朵里。

柳四也很無奈:「我就是覺得那些火燒得太熱了,想著要是有個大浪打過來把火滅了會舒服很多,誰知道這風浪一起就沒完沒了了!」

心隨意動,一念起而萬象生,作為人心深處的惡念,魔氣便是各種慾望的匯聚,柳四跟魚不悔也有愛憎喜厭,不可能心如止水腦子一片空白,但只要稍稍動念,所有負|面信息就會紛至沓來,放大無數倍,將人溺斃其間,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倖存,還是肉身已死,意念尚存。

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也許真正的深淵地獄沒有他們想象中無窮無盡的屍橫遍野,惡鬼猙獰,卻是永無休止的境遇,你所想象得到的一切,這裡都有,甚至你想要如花美眷,名利雙收,這裡也能滿足你的願望,但當你沉溺在這樣的美好中無法自拔時,肉身卻很有可能早就被魔氣一點點啃食殆盡,最終連意識也化為魔氣的一部分,徹底消失,魂飛魄散。

被溫水煮著的青蛙,等意識到水溫足以殺死自己時,早已來不及逃離,只能慢慢等死。

音羽鳩彥的幻境力量固然也很強大,但音羽畢竟只是從石盒中繼承而來的魔力,是後天成魔,只要小心一些,未嘗沒有脫困的機會。但眼前,魚不悔身處深淵之中,竟看不到一絲一毫逃出去的希望。

魔氣無處不在,隨時隨地趁虛而入,彷彿無盡黑暗處有一雙眼睛,正窺伺操控著一切,將他們當作消遣的玩物,慢慢捏在掌心裡把玩,直至徹底失去興趣再捏死了事。

魚不悔扶額:「那你怎麼不想一艘更大點的,這種獨木舟能經得起風浪嗎!」

柳四被他念得一個頭兩個大,饒是脾氣再好也不耐煩了。

「那你也想辦法,別光靠我一個人!」

這話剛說完沒多久,海浪就漸漸變小,最終恢復風平浪靜,兩人憑著一艘破爛獨木舟,費力地從海中央划到岸上,兩人都快虛脫了,分別躺在地上喘了半天氣,才緩過來。

「你想了什麼?」柳四問。

魚不悔:「……什麼也沒想,我就默念了一段金剛經。」

柳四道:「既然我們進來之後經歷了這麼多險境,還沒徹底喪失意識,那龍局和冬至他們,很可能也還活著,如果我們兩人都集中全力想冬至或龍局,能不能儘快與他們會合?」

魚不悔搖搖頭:「你怎麼知道到時候你所看見的冬至,就是真正的冬至?」

如果他們現在生出念頭所看見的事物全是魔氣衍生出來的假象,那麼冬至同樣也有可能是假的。

柳四無法反駁。

魚不悔道:「我剛才默念金剛經的時候,正好念到裡面的一句話。」

柳四想了想,問:「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魚不悔點點頭:「也許只有勘破所有事物,才能找到這裡的弱點。」

他撓撓下巴,自嘲道:「想不到我在外面大魚大肉,來到這裡倒要當起四大皆空的和尚了!」

柳四恢復了一點力氣,起身打算先探探這個地方,卻看見前方有個小山坡,坡上一棵顯眼的桃花樹,花開燦爛,落英繽紛,霎時點亮了他的視野。

「那是什麼?」柳四問道,正想扭頭,卻發現魚不悔已經起身,望向那棵桃樹,露出一種近似百感交集,無以言喻的神情。

「我剛才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沒想到它立刻捕捉到了,還把這一絲念頭放大。」魚不悔苦笑,「你不是奇怪為什麼我知道你的原形時會驚喜嗎?」

柳四:「跟這棵桃樹有關?」

魚不悔道:「那時我還未化形,卻已有了意識,被上一任劍主埋於樹下,因化形在即,經受數次雷劫,其中有一次,天雷威力特別大,以我當時的能力,根本經受不住,如果熬不過去,就會意識完全消散,不知再過多少年,才能修出神識。」

柳四點點頭,他也是從柳樹修鍊而來,自然明白對方所說。

當時的桃樹,也不過剛剛擁有數百年壽命,生出屬於自己的意識,堪堪踏入精怪的行列,因緣際會埋在它樹下的,則是出自歐冶子之手的魚腸劍,後者被歐冶子以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經雨灑雷擊所煉成,雖威力不及七星龍淵,但也是千古難得一見的名劍,自然擁有比普通器物得天獨厚的化形條件。

桃樹與劍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結下深厚情誼,第五場雷劫來臨時,見魚腸劍為了躲開前四場雷劫,已經毫無自保之力,千鈞一髮之際,桃樹毫不猶豫以自身軀幹為魚腸劍擋下這致命的一劫。

柳四知道雷劫對於任何成精的妖怪而言,都是一場無法躲避而又致命的劫難,多少精怪熬不過去,好一點的,被打回原形重新修鍊,更多的倒霉蛋,就此灰飛煙滅不復存在。

但這是天道的必然,因為精怪化形,本身就非循常道,所以也得經過比其它生靈更為艱辛曲折的化形之路。宗玲也好,龍深也罷,無不是這麼走過來的。

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到最後。

但當時的魚腸劍,雖然是人間所向披靡的利劍,但他本身在天雷面前顯然還有點弱勢,桃樹為擋下一劫,自身半邊身軀被燒焦,修為損毀大半,短時間內化形無望,又過了許多年,才慢慢恢復過來。

「本來應該是他先我化形,誰知最後卻是我比他先化形。」魚不悔道,「但他還反過來安慰我,說這是天道對他的考驗,讓我先代他去遊歷山川,去他一直想去,卻還沒來得及去的巫山,看一看那巫山雲霧的麗景。」

柳四:「後來,他化形了嗎?」

魚不悔搖搖頭:「我離開了十年,回去之後,發現那裡已經沒有他了,一場兵災,附近村子化為焦土,連他也被付諸一炬,幾百年的道行,卻因為無法化形而沒辦法逃走,燒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後只剩下一點與土壤相連的樹根,手指一捏,也全部粉碎。」

若是普通人類聽見這個故事,或許還無法感同身受,但柳四是柳樹所化,他知道那種感覺是多麼痛苦,明明已經有了神識,卻被困火中無法動彈,相當於被活活燒死的。

魚不悔朝桃樹走去,柳四一把拽住他。

「就算你心懷愧疚,那也只是幻象,已成過去了!別忘了你剛才自己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魚不悔回頭看他,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不是幻象。我的故事還沒說完,桃樹因人禍橫死,死不瞑目,怨氣凝聚化而為魔,到處肆虐,我追尋他的蹤跡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認得我,滿心只有殺戮,還想殺了我,不得已,我最終親手了結了他的性命。」

柳四微微一震,抓住他的手也不由鬆開。

魚不悔嘴角扭曲,似哭似笑地看他:「他庇護我化形,我卻恩將仇報,也許真如相劍師薛燭所言,我天生逆理不順,不可服也,所有與我沾上關係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柳四忍不住道:「那不是你的錯,你也沒有想到!」

他跟魚不悔認識不久,談不上相交莫逆,但這人雖然是劍,卻沒有劍的傲氣與冷漠,平時說話絮絮叨叨像個老太婆,不介意柳四在特管局的資歷遠遠比自己淺薄,落入這裡也不忘開玩笑,迄今為止還沒見過對方如此陰暗的一面。

想來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抹掉磨滅的過去,柳四也一樣,哪怕一丁點的念頭,也足以讓魔窺見空隙,將其發酵出來。

柳四提醒道:「你別忘了,這裡到處都是魔,它能窺見所有人內心深處的軟弱。」

魚不悔閉了閉眼,平靜下來:「不管是不是心魔,他的死的確是因我而起。他既然已經化魔,未必不是在這深淵地獄中苦苦煎熬,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以樹化形的人,所以看到你的時候,難免會以為你是他的轉世。」

柳四:「抱歉,我不是。」

魚不悔:「我知道,但我終究欠了他一條命,無論如何,我都要過去看看。」

柳四看著他,嘆了口氣:「我跟你一起過去。」

……

魚不悔覺得自己是清醒的,柳四認為他陷入了心魔,但自以為清醒的他們,實際上也只是當局者迷。

冬至從幻夢人生中掙脫出來之後,就又遇到了鋪天蓋地的魔氣,以及過去所遇到過的敵人。

潛行夜叉,山本清志,降頭師頌恩的弟子,甚至是女明星韓祺肚子里未成形的魔胎,曾經死在他劍下的敵人,挾著魔氣之威再度復活,從四面八方紛涌而來,猙獰扭曲著面容向他索命復仇。

身處深淵地獄,這些魔物的力量比人間還要強大數倍,冬至將長守劍舞得密不透風,配合步天罡氣,劍氣凌厲洶湧,化為狂風呼嘯而去,令敵人在哀嚎碎裂爆炸,化為烏有。

但點點魔氣很快死灰復燃,在消散的同時再度凝聚,很快又匯為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上而下籠罩在冬至頭頂,龍頸咆哮舞動,爪子劃破重重魔氣當頭抓來,宛若利刃破空,勢不可擋。

是那條長白山骨龍!

冬至現在對深淵內能夠化出任何事物已經見怪不怪了,哪怕現在周圍忽然出現十個龍深同時攻擊他,他也不會感到吃驚。

但一次又一次,似乎永無止境的戰鬥終究令他厭煩,剛才一直默默積蓄的力量也終於到了施展的時刻,冬至一手持符,一手握劍,在骨龍掃來之際,身形一躍而起,借龍尾之力再度發力,直接躍上半空。

「四大開明,天地為常,玉帝上命,清盪三元——」

他記得龍深說過,三界六道,有正就有邪,有暗就有光,哪怕置身深淵地獄,遠離紅塵俗世,同樣有浩然正氣,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凝聚自己修行以來的力量,車白為他療傷時注入他體內的修為,長守劍上屬於龍深的一半神魂,甚至是符文中屬於閤皂派代代相傳的驅魔之力,用這些力量,在深淵之中激發五雷正|法,引來天雷。

「威劍神王,斬邪滅蹤。紫氣乘天,丹霞赫沖——」

誰說一入深淵,萬劫不復,他已經度過了諸多劫難,他從一個普通人走到現在,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汗水和艱辛,克服了恐懼與害怕,最終成長到今天這個地步,令他堅守不懈的,是龍深,是同伴,是特管局犧牲的前輩,是千千萬萬值得去守護,需要被守護的普通人!

「吞魔食鬼,橫身飲風——」

人心所在,心魔便起,但有心魔,也有信仰,誰說魔域之內,一切浩然之氣蕩然無存?!他冬至偏偏不信,哪怕單槍匹馬,他也要直搗黃龍,把龍深完好無缺地帶回人間!即使這裡從前沒有浩然之氣,自他之始,以後就有了!

「一聲風雷令,萬里鬼神驚!」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轟然巨響之中,一道亮光劃破霧蒙蒙的天際,也驚動了魔域之內所有魔物,霎時地動山搖,萬魔皆驚!

雷光若巨刃將骨龍轟為粉碎,魔氣四散逃竄,魔物恐懼哀嚎,天雷滌盪,萬古長夜亦成白晝!

蒙濛霧氣終於被天雷劈開,露出迷霧之後一道高高的階梯。

而石階之上,是龍深半闔眼眸,半睜邪異的熟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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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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