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瞞心
?古雲初廢了廿四歲,亦想了廿四歲,原以為自己常伴君側、酬酢官場,早就為勢所迫,鑿就個瞞神糊鬼的七竅巧心,熏出雙四清六活的金睛火眼;孰可料得,苦熬幾近萬日,其仍是參不透劈心一問——究竟,自己是何時被王兄生祭在個長達廿年的奪妻毒計里?
有無有,顛倒顛。其實說白了,一緣一法,冥冥有定。
廿四歲前,鉅燕離宮。
古雲渥仍是高坐殿內,身前桌上,滿布著鸕鶿杓鸚鵡杯;金玉盤中,儘是些龍肝鳳髓、燕髀猩脣。
座下,仍是古楚容三人,細細瞧來,楚斗貞同容約面上,掩不住儘是如釋重負神色。
「密道大成,臣弟恭賀。」古雲初脖頸一轉,直衝古雲渥敬上一敬,唇角微抿,自顧自進了盞酒。
古雲渥聞聲,眉頭立時一挑,啞著嗓子,緩聲應道:「損百役,耗千日,費萬金,功夫不負,那地下新天,終得開闢。如此進可攻退可守,可上可下,可明可暗,孤也好稍稍鬆懈,無需日夜匪懈如臨大敵;此外,孤已擬定休養生息之策,拊循渴餓,勉慰痍傷,養精蓄銳,想我鉅燕日後窮年累世,便再無需仰人鼻息罷了。」
楚斗貞聽得此言,辯也懶得多辯,舒口長氣,眼皮一耷,毫不做客套,垮著臉猛往嘴裡塞了一張滿卷著厚雞肝的蒸薄餅,吧唧吧唧,嚼得起興。
古雲渥聽著瞧著,也不在意,長目一定,頗顯出些梵相,朱唇再開,朗聲接道:「志小者,不可與之謀大。孤何幸哉,得爾等忠臣義士,同道共氣,為國任勞,助孤成此驚天大業!」
話音方落,其竟是疾吞了數盞濃酒,面上一丁點兒喜色也是不見。
容約見狀,實不解意,只覺古雲渥之言入耳動心,自個兒暗裡掂量掂量,料定了此一聚必有旁的因由牽扯,然則客從主變,實難僭越,這便於肺腑內按下隱憂,權當不知,單念這本當載笑載言一刻,卻滿是愁眉慘眼,煞極了風景,待得逡巡半刻,不得已揚眉笑道:「聽聞日前,王爺府內有添丁進口之喜,如蒙不棄,容某改日略備薄禮,登門恭賀。」
古雲初一聽,心道一句「有勞」,面上登時露了笑意,拱手往左右敬個一敬,吃吃笑應,「我這孫女,面子忒大。方一降世,便得了皇兄青眼,自縣主拔為郡主不說,尚還欽賜乳名『顏九』。這般不次之寵,我這當祖父的可是望之不及。」
古雲渥咕咚一聲咽了口內酒漿,兩目一闔,搖眉自道:「其名顏九,美之極也。孤瞧著那襁褓之相,便知其日後成人,必得是翰林難詠、墨客難摹的美佳人。至於你那王府,且一併易名『延久』——取我鉅燕千秋萬代延續久長之意,雲初以為何如?」
「臣弟……跪謝。」古雲初耳郭一顫,急火火起得身來,自往殿中一仆,脊背朝天,以面親土。
座下楚斗貞見容約挑了兒孫的話頭,面上亦是柔和不少,探手將口唇抹個一抹,傻模傻樣自顧自笑出聲來。
古雲初方回了座,一眼瞥見楚斗貞情態,哼笑一回,脫口便道:「年前斗貞的九夫人終誕麟兒。楚兄壯年得子,山莊後繼有人,久旱得雨,可喜可賀。」
楚斗貞聞聲,也不多言,心下念著一碼歸一碼,受人恩德終不可忘。如此一思量,這便疾將大臉一展,隨後硬生生擠出個花蕊模樣,掃一面古雲渥,而後字斟句酌,一聲一頓,周身毛孔都透著精誠,「托福托福,感激不盡。」
古雲渥笑笑,愁雲微散,「好事成雙。不然,孤來保媒拉縴,讓斗貞同雲初作對親家如何?」
此言一出,楚斗貞登時一怔,蒲扇般大手忙不迭擺個兩擺,口內含混念叨著,「楚某出身行伍,一介粗人,而今又無顯功高名在身,哪兒能讓犬子高攀金枝玉葉!」
古雲初咂摸咂摸口唇,止不住的腳震,唇角抖著,低聲接應,「皇兄,臣弟孫女同楚兄公子,可是……差著輩分……」
古雲渥一聽,冷不丁抬手敲了敲腦門,「瞧瞧,本想當個月下仙,怎料這頭一樁就成了亂點鴛鴦譜了。孤是年歲大了不成,竟也分不清何事當說何事不當說了,著實討打。」言罷,古雲渥兩肩一抬一落,斜楞著身子,正色低眉再道:「爾等相助之誼,孤絕難忘。若後世子孫有意,必當仕途順遂,官運亨通。」
「我等弟兄,可並非為著通達天衢之路方才為君效命。」
古雲初轉頸側目,往容約面上遞個眼風,濡濡口唇,朗聲緩道:「只願問舍求田,野老自適,雲頭下剖瓜,落雪片煎茶,庸碌一世,反倒風雅。」
「正是,正是。」楚斗貞緊著一哼,拿班作勢嬉笑道:「兒孫有福兒孫受,得優遊處且優遊。我這粗人便是想不得來日,操不得閑心。只求自己同幾房夫人萬莫把我兒當了心肝氣命,捧著含著端著供著,寵成個敗家子便已心足了。」
此言一落,容約禁不住搖了搖頭,淺淺一笑,心道這莽漢又是詞不達意,表錯忠了。
古雲渥眉關緊攢,默然無語。兩指緊捏著杯爵,負氣一般,又是連干三盞。
堂下古雲初見狀,已然心照,躊躇半晌,方才言道:「皇兄是只念著我等兒孫福澤了,也不顧及自己……」
一言未盡,古雲渥已是連咳了兩回,再一發聲,喉頭竟是酸哽。
「今日召爾等在此密會,一則為著慶功,再則……其實是孤尚有別事相托……」
頓個一頓,古雲渥兩掌一攢,切齒接道:「爾等皆知,早先朝中某臣,倚仗椒房之親,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孤應罪施誡,以儆效尤。孤早知小人不恥不忠,不畏不仁,見利忘義,恐其後有人依樣學樣,得寸進尺,行撲地掀天之惡……」
話到此地,楚斗貞同容約倒是不約而同緊瞼對視,心下登時明了,無需再多點撥。
「防備之心既起,故而於一歲前,孤便假雲初之名,將容兄調往宮內,應了個御前行走的差事;想來,斗貞也籍著雲初這好梯媒,拜過了中宮。」
楚斗貞皮一緊血一熱,整個人似是生鐵入爐,四下騰騰燒起火來。
「楚某……楚某可是依著主上之命行事……無有半分……」
古雲渥連連搖眉,廣袖一立,迅指壓住了楚斗貞後言。
「斗貞這是哪裡話?爾等屈首違心,同中宮虛與委蛇,這般作為,自然是孤的安排。孤記性不好不壞,當忘必忘,當念必念,豈會糊塗到底,分不清黑白?」言罷,古雲渥納口長氣,目華一黯,似是自感可笑,咧了咧嘴,卻終是沒笑出來。
「爾等為孤近臣,為孤手足,當知孤並非嗜欲好色之人。臨幸六宮,不過為著百子千孫開枝散葉,免我鉅燕皇脈單薄,宗族凋落。說是六宮,統共也不過八九后妃罷了。」
此言一落,楚斗貞一聲未吭,倒是先個羞紅了耳朵。
古雲渥見狀輕笑,眼風一掃古雲初,恰見其目不聚光,也不知往何處神遊去了。
「王兄近日怎不多往宋樓走動了?」
「孤想了又想,念著容約同雲初一般忠義,代孤開密道,建行宮,不推不拒,無怨無尤……孤心下有愧,難再有旁的心思,加之時日一遠,那女子模樣…漸漸也是淡了。」
古雲初聞聲一震,緊接著便聽古雲渥低聲再道:「歡喜疏梅淡月之清朗,也不必非往別家後園尋去;心儀碧沼青蓮之無暇,更不用緊盯著旁人院內池塘。先前是孤障了肉眼,養了心魔,竟沒覺察,旖旎風光,近在跟前。」
古雲初聽得此處,舒心巧笑,「哎唷,不知是哪宮的娘娘這般運好?」
古雲渥眨眨眼目,亦是笑逐顏開,歡欣難以自抑。待得一刻,方才極力正色,露齒笑道:「密道一事,尚不可停。三國並立,鉅燕勢微,確需些個霹靂手段神鬼計策以為自保。這般思量下,孤也算誤打誤撞,錯有錯著。」
弟兄二人兩兩相覷,心下說話盡在不言中。
火石之間,古雲初陡地聽著容約一聲低喚,肩頭一顫,神思歸返。
古雲渥早查其心不在焉,抬掌掩口,低低一嗽,緩聲再道:「雲初應孤所託,假意同中宮示好結黨,得其信,委以耳目之任。孤將計就計,倒是借雲初之手探得甚多消息。」
古雲初搖頭定了定神,稍一抿唇,立時接應道:「皇后嘗有暗施辣手、誅殺皇裔之心,只是顧及太子,蠢蠢而未動。現而今,三皇子已滿九歲,皇兄厚愛與日俱增……更生了……生了改立東宮之意……」
楚斗貞同容約聞聲齊齊一愣,顯是為古雲初所言駭到了。
古雲渥眉頭一對,直直起身,抬臂空往身前一指,調門不由大了些許。
「於爾等眼前,孤明人不說暗話——三皇子之母淑惠賢良,溫婉儉讓;三子更是智勇無雙,國之棟樑。相較而言,中宮好嫉,嫡子使氣,怎堪託付?」
一言方落,古雲渥負手在後,揚眉振臂,徐徐行至殿前空曠處。
「易儲之心,孤方萌動,茲事體大,少不了多番計較,聽聽眾意,絕不可倉促決斷,潦草施行。然則,易儲之密,卻是孤命雲初透於中宮。此一處,孤也不欲欺瞞了你等。孤便是要瞧瞧,那毒婦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波浪,翻出多少種花樣來。其若不動,孤便不動;其若生了妖魔心思,便也算助孤一臂,早將東宮之選作個了斷。」稍頓,古雲渥一甩廣袖,闔目定在原地,呆個盞茶功夫,這方吞口清唾,擰眉輕道:「密道得成,可釋外憂;後宮不定,難平內患。數年之前,孤便有此慮,思來想去,可信可用之輩,竟不及五指之數……」
古雲渥似是自嘲,勾唇一笑,「稱孤稱寡,倒也應景。因著實尋摸不得旁的人手,孤也只得給爾等肩上再添一荷——這,便是前年孤命爾等分頭接近中宮之由。當時並未明言,乃是想著為孤的中宮……留些許…顏面……畢竟曾經,孤同中宮,也是行過月底盟,賭過星前咒……孤咬緊牙關,幾番自訟,再二再三告誡自己——其若不發,孤…定不動……」
「惜得,臣弟方將太子將易之密透於皇后,其眨眉便定好了逼宮之計。」
古雲渥鼻內一哼,冷聲自道:「其還當真是被嬌寵壞了,原以為不過是只醋罐子,不想孤竟瞧小了她。不庭之心將起,便滿口喊打喊殺不顧死活了。」
古雲初聞聲,面上不間不界,沉吟一刻,自顧自低聲嘟囔道:「日子訂在了一月後……兄長離宮避暑之時……」
聞得此處,古雲渥反是展顏,拊掌不迭,抬聲大喝,「妙極妙極!若是嫡子心性同其母一般無二,一朝得承大統,即便孤再有先見,將天打裂將地鑿穿,建上百十條迷宮密道,也阻不住鉅燕國運衰亡,死路一條!」
話音將落,古雲渥面現戚戚之色,肩頭一動,竟是當著諸人掩面而泣。
容約見狀,心下倒是哀聲一嘆:相交多時,現而今,李兄方才不再單單是李兄,而更是這鉅燕之王、一國之主。於江湖道義,其胸中無塵,從未負我;於朝堂紛爭,其面著十甲,卻也算被逼無奈,以守為攻。若那中宮不生惡意,怎會一步步自己入了圈套?這般想來,自是怪不得李兄擅用心機。
殿內餘人聞古雲初抽咽之音,既不敢言,也不敢勸,蒙頭弓背,叫苦連連。
待得一刻,古雲渥方才平了平氣,臉頰一揚,啞聲再道:「一月後,孤便依從計畫,再來此處小駐。至於爾等,且聽那毒婦安排,將皇宮圍了便是。」
話音未落,古雲渥已是緩步行至楚斗貞跟前,單掌一搭其肩,虛虛倚在一旁,兩目一定,低道:「內衛首領,有好幾個先前效力於斗貞帳下,故而此一回,斗貞責任重大。」
「當效死力!」
古雲渥再往楚斗貞肩頭拍個兩拍,長納口氣,嗓子已是清了些。
「為不惹毒婦起疑,孤貼身侍衛不作添加。想來屆時,於此別館,亦少不得一番惡鬥……」古雲渥唇角一耷,反是笑了,「待孤喬裝潛回皇城之時,怕是隨從難以足數。」
「戍邊將士,不可擅離;好在孤殺雞儆猴之舉,粗有成效——誅殛一人,所餘外戚多呈觀望之態,莫敢顯山露水,頂風冒火。如此細思,宮城禁軍,亦不可有毫髮異動,以免外戚嗅出一星半點古怪,有所搖擺。故而,此一戰,實乃宮門內衛之爭。」
「孤不欲太多兵勇捲入此亂,更不想見甚的流血飄櫓、血氣遮天。一來內戰全為自損,於我鉅燕沒得半點益處;再來……孤這後庭家務事,真若白於天下,搞得人仰馬翻,豈非是自個兒掌摑了自個兒的臉?」言及此處,古雲渥方徐徐抽手,魔怔了一般將面頰輕拍個幾回,悠悠再嘆,「此一回,便需斗貞拿一拿老將的威風,賣一賣舊日的交情,且將宮門內衛拖個一時三刻,待孤回返王庭,重振朝綱,兵不血刃,方是大勝。」
「毒婦對雲初,未能全交一片心,此番有何內侍裡應外合,有何兵將臨陣倒戈,你我皆無所知。故而,未到最後,爾等暫勿表露身份,且助孤揪出一干亂臣賊子,一網而盡。」
言罷,古雲渥連連吐納了三回,癟了癟嘴,語重心長道:「敵中有我,此事一起,爾等無需顧我,即便天下縞素,亦是孤命中注定,無需強求。切盼三位好生看顧孤之血脈便可,」稍頓,古雲渥竟是冷不丁弓腰埋首,朝殿內三人施一深揖,「諸位眼前,並非甚的銷磨樓主人李四友,更不是那勞什子的鉅燕第四代國君古雲渥,爾等所見,不過是一舐犢老父,將其四子八女十二條性命託付你手。哀懇諸位,無論如何,定要護我子女周全!」
堂內三人見狀,怎不惶恐,齊齊起身,挨肩跪定,口內難出一言,凝眉正見跟前地上,古雲渥涕淚宛如酷夏急雨,數滴並落,砸得青磚嗒嗒作響。
古雲渥背如負弩,久久直不起來。舌尖一探,濡唇支吾再道:「此一戰,我中有敵,生死難料。更望諸位,警醒提防,俱要安康!」此言一落,古雲渥驀地拔身而起,扭頸迴轉,急匆匆慌張張奔回殿上,單手往案下一摸索,眨眉便撈出個只龍紋絲緞錦盒,盒蓋一開,內里正是三隻小巧金樽。
「美女財帛,爾等必是不屑,此一金樽,聊表孤心。若孤未脫此劫……」一言未盡,古雲渥急咳了兩回,大步流星,攤手便將錦盒沖前一遞。
殿內跪著的三人聞聲,齊齊抬眼,手掌或是攢拳,或是暗往袍尾來回擦摩。待接了古雲渥所遞金樽,諸人這便前後將那細物仔細打量,須臾一頓,齊聲念道:「朝廷之心膂,邦家之爪牙。」
三人兩兩對視,再瞧一眼古雲渥面上凄風苦雨,把心一橫,俱是暗道:腦袋一落碗大個疤,且去且去,九死無生,又有何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