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界門
待得第二日,秦櫻擇了吉時,教容歡往宋樓祠堂祭祖酬神。胥留留頂著未過門孫媳的帽子,加之感念宋樓奶奶於宣家弟兄下落一事竭力相助之誼,不忍拗抗秦櫻心意,只得硬著頭皮一併前往。
到得堂內,只見得銀台絳燭,沉檀寶爐,三茶五酒,三牲五穀。樣樣齊備,處處用心;瑣瑣屑屑,無不工緻。
諸人依序叩頭添香,方畢,秦櫻由況行恭攙著,蓮步緩移,徑自往那供桌邊行了兩步,抬眉瞧了瞧頭頂所供金樽,眼內卻只覷得個鏡破釵分之像,頰上輕輕一顫,拊心酸鼻,定個半刻,只將眼風一撥,凝眸往容歡所在顧盼。
「此回北往,奶奶心知必同坼天手一事脫不得干係。嘆只嘆奶奶年歲已高,眼下不過同佛天於尺寸間捉戲,憑些微運氣俄延歲月,打捱辰光。故而,爾等所欲所計,奶奶不加干涉,卻恐無力多幫。唯盼孫兒孫媳自加珍重,相顧掩佑,萬事毋輕自家安危,莫要奶奶…莫要……奶奶……」
一言未盡,容歡又感疚心,抬眉將祖父同父親牌位覷個一覷,再往秦櫻處瞟個一眼,只覺得膠鰾粘口,巨碑壓心,念起頭天夜裡於五鹿渾房中籌謀北上時所放豪言壯語,那甚「刀過不過清風過,刀去人去只留疤」的輕狂超逸,眼下已被老老實實疊起來、乖乖巧巧包好了、扭扭捏捏塞回到了**里,口內是暫時連個嗯嗯啊啊都莫敢支應的。
秦櫻見容歡同胥留留半晌未有隻言,這便納口長氣,探手往雲鬢上摩挲兩回,不消迅指功夫,陡地卻又將兩指一縮,裝模作勢捻在耳垂上,濡濡口唇,緩聲嘆道:「歡兒長至現在,未曾吃過辛苦。行事待人,免不得草率輕浮,囂頑傲慢,於世情參悟上難得要領,於危變臨頭時不免張皇。萬望留留多加規勸,善為幫襯,遇事嚴整,待人謹敬,以中饋之心行賢助之事才好。」
「祖母……」容歡聞聲,心頭不免慌顫顫,訕訕一應,瞧也不敢瞧胥留留,只將兩手互為把捉,低眉輕聲接道:「歡兒……豈是那般不值一哂……前些時候於江湖行走,終歸也算…隨心縱慾,來去自如。」
秦櫻聞聲巧笑,搖眉一頓,柔聲應道:「奶腥未退,胎髮尚存,識得甚的天地高低、人心深淺?」
「我且問你,你那日夜不離身的扇子,現在何處?」
容歡聽得此問,初時見懵,稍加思忖,眼前不由昏昏,錐鑽額角一般,揚手持住自己頰肉,咬著牙悶道:「離家那夜……傷離情,催行色……加之後來趁波逐浪、望眼連天……這便…便……」
話音未落,秦櫻已是暗往況行恭臂上拍得兩拍。況行恭受令,稍加辭色,放腳朝前,估摸著容歡所在,緩自袖內將那摺扇掏出遞將上去。
「喏。」況行恭頰上帶笑,緩跟著嘆了句,「你這孩兒……」
容歡見狀,忙將那摺扇雙手接了,目珠骨碌碌轉個兩轉,口內支吾,「想是…那夜走得急,落了在房裡?」
秦櫻一聽,也不接應,鼻內哼了哼,反將眼波往胥留留面上一推一展,啟口沉聲,「奶奶心知孫媳素麵冰心,介介自持,只是這世道,若是太過心方不圓,若要時刻腸直不曲,免不得為人執縛,難得轉旋。」
胥留留口內好生好氣應上一應,頷首抿唇,暗壓住眉眼,心下不由得推詳往跡,將秦櫻話里話弦外音同五鹿渾削髮隱情搭連一處,仔細揣度起來。
容歡倒是不見胥留留眼下形容,只將那摺扇於指間輪轉兩回,忽地一聲,就勢開扇,凝眸細瞧,方查那扇面不知何時已全改了,其上所書,乃是地藏經如來讚歎品第六:
佛告普廣菩薩。是人百返生於(於-繁體)三十三天。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銀銅作此菩薩。或彩畫或土石。一瞻一禮者。不墮惡道。
寥寥幾句,卻非佛經原文,粗一打量,或只當是書寫者錯憶,又或當其活絡而不拘泥罷了。
只是容歡查見此書,倒是立時斂容靜氣,皓齒微呈,徑自默念出一句「防人止口」,后則生受棒喝一般翼翼小心縮了縮脖頸,掃一眼秦櫻,呼一口長氣,頓覺觸起了煩惱,似是整吞了一海碗冷豬膏,油口膩心,不甚爽快。
一旁胥留留終歸識竅,少時察覺容歡異樣,不得已抿了抿唇,又沖秦櫻施則個禮,口齒稍開,朗聲緩道:「奶奶孜孜策勵,洞徹肺腑。自合銘諸座右,引之為戒,時時自省,使留留…同容公子二人,虛虛實實,進進退退,高而不危,滿而不溢才是。然則路遙日久,我等小兒終歸歷淺疲蹇,奶奶壽考,尚需時時點撥,多多教誨,非為我等暗室明輪、慧海慈航不可。」
此話一出,秦櫻同況行恭俱覺娓娓可聽,互將胳臂往對方處輕拐了兩拐,面上自是顯出些喜色。
「至於那事……」秦櫻目瞼一落,登時改了面上顏色,音調向下,話鋒又轉,「現而今天下清平,百姓安生,無賊可殺,無民可救,想是老國主一世積善積福,一人有慶,現國主終非一錯再錯……攬轡…澄清。那夜祖母,正在氣頭,惱恨之辭,確顯偏激。往日已矣,禍首薨后已逝,想來現當於泉下遭受報應,當今國主於那一時,終歸不過個小兒,左右不得自家母后之心,亦未必真解當年宮變之意,故而,要將實情碾碎了攤平了嚼透了嘗盡了,於內於外,於私於公,皆非明智善事。如此,便得說曲里拐彎話、行八面圓通事,也便是方才祖母對留留的那番推心置腹用意所在。只盼歡兒亦能解祖母苦心,不論過去,不記因果,莫再因舊事斷夢勞魂,切勿以前愆自慚形穢,且牢記祖母正心正念、立地頂天之寄望,好生將我容氏一脈的脊樑掰正、骨血肅清!至於老國主所賜金樽,乃施與你祖之天慈,亦當加於你身之睿獎,必永為家寶,代代傳承!」
言罷,秦櫻目簾再開,挑眉再將那牌位金樽逐個瞧上一圈,面上神色雖似如釋重負,然則心膺之內,千端萬緒,悶於其間。
當日未時過半,五鹿兄弟、胥留留、聞人戰及容歡一行五人,終是聚於宋樓門前,欲要再往五鹿祁門關一探。
容歡立於馬前,瞧著身旁宋樓出來送別之僕從黑壓壓一片,渾似堵牆一般。秦櫻同況行恭並肩於前站著,面上笑意盈盈,然則眥淚難掩,不知下一回眨眉是否便要順著鼻樑一路向下,也不知那淚是要存在鼻凹里抑或淌進齒舌間。
「此一去,惟願道路平靜,稱心滿願。」
容歡同胥留留聞聲接目,對視一面,齊齊應了句「謝過祖母」。
五鹿老單手牽著馬,優哉游哉早行出去幾步,側頰回眸,見容歡拱手笑應,口內還振振有詞著甚的「蛇窟安禪,虎XUE紮寨,凌厲中原,顧盻生姿」。
五鹿老輕嗤一聲,口內含著顆蜜餞一般含糊低道:「能耐不夠,牽著鼠尾都能教耗子咬上一口,還誇甚的伏虎降龍?」
話音方落,正見容歡抬眉昂首,呼啦啦施然將那腰間摺扇啟了,不慌不忙往胸懷送些個涼風。扇面佛經,砉然可見。
五鹿渾眉頭一攢,立見怏怏,目珠自往眶沿一碰,側目同自家胞弟換個眼風,再往秦櫻那處拱手施個深揖,稍一頷首,不過彈指功夫,拍馬便同五鹿老並轡飛出去半箭之地。
「我說兄長,欒欒實有一事不明。」五鹿老扭臉往回覷了一眼,待篤定已至況行恭耳力難及之地,這方緊了緊韁繩,濡唇接道:「你怎生知曉他容大公子自小到大究竟做的是何噩夢?又是如何斷定夢便是夢,還寫出個『既是夢中事,哪樁不無稽』的小札,頃刻便讓那敗家子破涕為笑服服帖帖?」
五鹿渾眉關仍是不開,兩目無神,唇角一耷,懶聲應道:「我管他到底夢見了誰或是夢到了甚,既是噩夢,我便是請了周公旦上身解夢,將其夢中一芥子一微塵都講個明明白白,只要所析於其不利,有違其心,容兄照樣鬱郁難安,不可盡信。倒不如直送他一個『虛』字一個『假』字,便若一盆水澆熄一根蠟,決然斷了他各種念頭。」
「那敗家子又不是三歲孩童,可是你說湯藥是甜的他便張口的?」
五鹿渾聽得此處,終是笑了,四靨隱隱,咂嘴一字一頓道:「我說的,可並非『葯是甜的』,我說的,乃是『不甜的不是良藥』。前者是誑他吃藥,後者可是幫他不吃藥,個中區別,如同天壤。」
五鹿老聞聲一怔,呆愣楞抬手往自家額頂拍個兩拍,緩上一口氣,一時無話可接。
「人呢,歸根到底,還不是擇自己愛聽的聽?」
一言方落,倒是五鹿老吃吃一笑,啟唇轉了話頭。
「我說兄長,此一回,可有親見了李四友?於…那一事上,可尋得些微蟲跡?」
五鹿渾面色不變,唯不過兩目又見黯淡,頰上肉跳上片刻,方才不咸不淡開口,「若是見到了人,得到了信兒,你當我眼下還能這般沉住性子隨胥姑娘往三昧酒家?」
五鹿老聞聲,卻不支應,兩目一定,眼光如浪,一波波晃漾著正打在五鹿渾頭面上。
五鹿渾見狀,抿唇低聲,提氣過喉,甩下一句「愛信不信」,拍馬便走。
五鹿老眉頭一挑,朝其背影一顧,唇角微抬,自顧自叨念著,「人嘛,歸根到底,還不是揀自己想說的說?」
這一頭,秦櫻同容歡胥留留揮了揮手,正待由況行恭攙著扭身回返,側目卻正瞧見聞人戰痴痴坐於馬上,三魂杳杳,七魄悠悠,不知心思飄飄蕩蕩可是已然過了零丁洋飛越五指山了。
秦櫻見狀,先往況行恭耳畔低語一番,后則疾步向前,待近了聞人戰,這便緩將一掌輕往其股上一按,「聞人姑娘,你可安好?」
聞人戰本是蓮瓣墜重、膺內虛空,眼風自一開始黏在五鹿渾身上,到現在眶內早是尋摸不著那兩兄弟影蹤。眼下為秦櫻掌心柔柔一觸,聞人戰肩頭一顫,可憐兮兮斂目一瞧,嬌道:「不妨事。」
秦櫻倒也不多言語,轉頭一揚面頰,正碰上兩名小婢各托一食盒上得前來。只見那倆人三下五除二,將盒內飲食改裝入個梨木方斗箱,箱子四圍各一搭扣,正是便於安置馬上。
「聽說聞人姑娘頗喜我樓內一些個點心,未免你路上虛邀五臟神,老拙特意叫廚下為你多備了點。裡面有些個福桔餅、玉露霜、到口酥、雪藕糖,且用個簡易的冰鑒存著,雖未必盡如人意,總歸還是有些個用處。」
聞人戰聞聲,低眉順眼道一聲謝,抬眉再往前頭眺了眺,腦內念著的卻是前夜秦櫻於自己卧房內的一番說話。
「聞人姑娘,雞鳴島一事,宋樓倒已有所耳聞。」
「可是鹿…祝大哥說與宋樓奶奶?」話音方落,聞人戰倒先徑自搖眉,「不對,這宋樓,本就是個銷密之地,奶奶知曉,並不稀奇。」
秦櫻低眉,似笑非笑,「祝家兒郎確是從老拙這處打探了消息,惜得其之所欲,乃是助我孫媳探得咸朋山莊惡事因由,旁的……祝家兒郎可是提也未提。」
聞人戰聽得此處,說不出心下是何滋味,粗一聽來,只覺煙生七竅,細一尋思,頓感冰固四稍。候個半刻,聞人戰方匆匆起身,對著秦櫻便要一拜。
「求奶奶告知我爹同游叔叔下落!戰兒感念,必當回報!」
「瞧你這娃兒,怎行如此大禮?」秦櫻身子微俯,急顫顫將聞人戰扶起,兩手握其弱腕,悠悠嘆道:「那祝家兒郎,本是個腦筋會轉彎兒的,怎奈這回,倒似化了一根筋。因我宋樓一些個規矩,老拙自是不能將雞鳴島線索直道,然則老拙自有一番明推暗就之機巧,本想將所知奉白,無奈任我旁推側引,祝家孩兒就是一語帶過,不加分別。人道是越是聰明越是昏,不想那祝掩,聰明在百事上,偏就糊塗在了雞鳴島上,反倒顯得老拙無事生非,難以做人了。」
未待聞人戰接應,秦櫻已是咂摸咂摸口唇,徑自接道:「你這事兒,老拙本已忘了,今日歡兒回來,倒是私底下重又提及,千哀萬懇地,想從老拙這處為你討一些端緒……」
「因那金樽之密,老拙曉得歡兒心下好受不得,人前卻少不了隱藏心緒,強顏歡笑。其也不曾多想想自己,反把你的事兒真真當了個事兒去,下心下力。此舉於我瞧來,渾似衰草掩驚兔,斜陽泣杜鵑……自顧不暇反要捨己為人,好教老拙既怒且喜……」
稍頓,秦櫻目簾一闔,單手往心口摩了摩,權當順氣。
「在此,老拙但望聞人姑娘相助一臂,莫再言及那夜祠堂之事,算是為老拙、為宋樓、為容氏…也為了歡兒……留下三分薄面可好?」
「戰兒本就甚都不知道,又有何好說?明日啟程,路上戰兒自當絕口不提宋樓一絲一縷,斷不會因著一字一句引起他心緒來。」
秦櫻聞聲,徐徐開目,容眸流盼,緩聲輕道:「此去祁門關,見得丁夢璜,聞人姑娘切勿藏著掖著,且直告其出身,同那丁老兒論一論古、談一談今。我這話,你可聽得懂?」
聞人戰目珠轉個兩轉,兔子一般將胳臂收歸膺前,門牙上下叩了兩叩,喉內無音,腦子裡卻暗自苦道:若是打啞謎,不該給我張紙箋啥的麽?怎就一句清清淡淡說話眨眉帶過了?念頭轉個彎,卻又再道:怎得眼下,宣家弟兄所在、爹爹同游叔叔下落,儘是捏在了丁夢璜手裡?倒也不知是個巧合,抑或那三昧酒家真是塊甜香多肉的好骨頭?
不容細思,聞人戰已是咳個一咳,口齒一開,脆生生應了一句「謝過宋樓奶奶」。一言初落,二人又再拾起前話,有一搭沒一搭敘起家常來。
一聲馬嘶,直將聞人戰三魂七魄唬回肉身。其自行打個顫,再往座后冰鑒覷個一眼,收攝精神,大咧咧沖秦櫻抱了抱拳,金鞭一引,律動雕鞍。
一炷香后。秦櫻房內。
況行恭往秦櫻跟前遞上一盞蓮心茶,抿了抿唇,低低嘆道:「你便這般輕易縱歡兒出去闖蕩?」
秦櫻初時不應,低眉往茶湯上吹口涼氣,待得溫度稍適,這方就唇淺啜兩口,眼目一闔,緩道:「不順應著他的心思,你我焉有旁的奈何?」
「人道兒大不由娘,我這老祖母,豈非更管不住他?」
況行恭頓個一頓,揚面朝窗,領受一縷清風。其眶內雖是黢黑一片,心眼倒似稍見光明,顴骨一抬,口唇一開,嘿嘿道:「照著你那『北比臼舅』的冀望,若歡兒能多上點心,待胥家姑娘報得父仇、三年孝滿,想來你就能盼個重孫抱抱了。」
秦櫻聞聲,面上不但未見笑意,反是彎蛾鎖恨、畫黛含愁,隔上半晌,方才痴痴應道:「也不知……等不等得到……」
「莫要如此……」
況行恭話里摻著遲疑,翼翼小心,低低試探道:「既然言及此事,你說……我等可要……可要往那處探上一探?省得……省得眼下一抹黑,心裡更是不得太平……」
「披麻救火的事兒,你我豈做得?現在這個關節上,動不若靜,行不如等。」
秦櫻輕將茶盞擱了,勉強將唇角一翹,緩聲輕道:「依眼下光景,歡兒離了宋樓,反倒易於保全。你且想想,前有雞鳴島,后是亂雲閣,加之咸朋山莊……我這宋樓的名字,也不知將是第幾個被他們用朱墨勾了去的……」
況行恭鼻尖顫個兩顫,不知該當如何接言,顧不上尋思,扭臉便將話頭推轉到聞人戰身上。
「聞人家那姑娘,也不知夠不夠機靈。」
秦櫻納了況行恭言下之意,眉關稍開,緩聲自道:「依我瞧來,胥家的女娃娃,慧而正,有大心思;聞人家的閨女,黠且邪,沒長(CHANG)主意。前者靠得住卻易受制於規矩,後者養不熟多屈服於自己。」
「既是如此,那你昨夜往聞人戰那處,卻是為何?」
秦櫻咂摸咂摸嘴,又再品了品口內蓮心殘留的澀味,脖頸一歪,卻是笑了,「只許那渾小子詐我,怎就不能讓我反將他一軍?就算聞人娃兒沒記性,留不下隔夜的仇,我也終歸得籍著她教那渾小子今日過不順當。」
稍頓,秦櫻眉頭又攢,抬眉亦是往窗外覷了一眼,「我估著,那渾小子,怕是早晚要同歡喜宮對上,盼只盼到得那時,歡兒可置身事外,莫被牽連。」
「聞人不止同劍橫子,本乃舊識。叫小妮子往祁門關,也算是條正途。」況行恭似是還沒從聞人戰那事兒里品夠滋味,兩耳如蒙,輕聲念叨。
「只求一路坦途,莫要變故層疊、枝枝節節才好。」
況行恭脊背一彎,迅指似是憶起了甚,並未面向秦櫻,緩聲自言自語道:「那渾小子之前所提……廿二歲前,那女……」
一語未盡,秦櫻已是著急忙慌站起身來,先是沒來由嚷著要吃筍衣粉盒,自顧自使著性子惱個一陣兒,后又陡地叫著要出門郊遊,還口口催著況行恭叫下人親手扎幾隻風箏。
況行恭雖不解意,卻甚是歡喜秦櫻這返老還童一般的胡攪蠻纏,默默咬住下唇,搖眉笑得恁甜。
秦櫻暗往況行恭那處偷瞄個一眼,見其形容心下稍顯安定,口內仍不閑著,撒著嬌使著性,細著嗓子念道:「結伴兒童褲褶紅,手提線索罵天公。人人誇你春來早,欠我風箏五丈風。」
話音方落,二人不約而同,俱是輕笑出聲。
「行恭,方才,你是瞧不見,那渾小子初一窺見歡兒新扇面,眉頭即時擠成一團疙瘩。也虧那小子聰明,怕是立時明白自己於密室擦身錯過的,又豈是成百上千手抄經書那般簡單?」
「你又……何必故意招惹……」
「那渾小子,眼下恐是斷斷顧不上我的。其巴望攛掇著歡兒一同北上,想來也是心下無底。」
秦櫻探掌,一扶寶髻,正色朗聲,誦句佛偈。
「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用心恰恰無,無心恰恰用。管你用不用,該有便有,該無還無;一頓一悟,玄之又玄——既是如此,往後這日子,除卻銷磨樓同大歡喜宮兩件事體,餘事百無禁忌,且隨我這不死老物樂意。」
況行恭聞聲,委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然則既辨得秦櫻言內心緒大好,其自己心底,倒也一點點漾起水花,渾似口古井登時換了活泉一般。
靜默半晌,況行恭方才隱隱覺得自己應當還有別話要說,正待啟唇,思忖片刻,卻早忘了方才自己想說的是甚,垂眉一嘆,只得作罷。
這一頭,五人走馬揚塵,穿過了隱隱山光、粼粼水色,一心一意只想著雁門月冷、紫塞風寒。
初一兩日,聞人戰操馬行在後頭,就只遠遠尾著,總不同五鹿渾相近。若是五鹿渾上前說話,其必將眼珠翻到耳朵后,將嘴唇撅到天上去。五鹿渾心下摸不著關竅,卻也不著慌點破,偶爾故意上前引個話頭,瞧著聞人戰無處煞氣的嬌俏模樣,自個兒心情竟是莫名大好。
第三日,幾人重又經過蘇城。此回雖未親見了楚錦,卻也耳聞了關乎一笑山莊的一則大消息,說是甚的延久郡主瞧上了楚公子,不吃不喝,拼死拼活,於王府好一通折騰,不消幾日,已得了老王爺首肯,將一笑公子贅入宅中。
因著做了上門郡馬,一笑山莊內的幾位娘親們以淚洗面好幾日,無奈皇家門檻高、府苑深,眼下莫說埋怨叱責楚錦有負祖宗,即便是登門親眼將兒子瞧上一瞧,也是難得。
後來又是聽說,郡主允了郡馬所請,將來誕下子嗣,少不得還是要將最出眾的冠以楚姓。這一來,方才順了那幾位娘親的意,熄了其敢怒不敢說的肝火。
夫妻倆鸞鳳和鳴,唱和有契,於王府內鋪眉苫眼算得相敬如賓,於八音山搽灰抹土亦是不甘人後,儼然是禮法內的佳偶、強盜中的標杆。然則,此乃后話,在此一筆帶過便了。
五鹿渾聽聞入贅一事,免不得同胥留留換個眼色,二人心下,暗暗同聲:不過半月,這八大王已然栽在了九郡主掌上。明眼人早是瞧穿的事兒,著實算不得稀奇。
「倒也不知,當年楚老將軍立下那不得執劍出庄的規矩時,心下想的,可是少造殺業廣積福德?」五鹿渾搖了搖眉,徑自於膺內一喟,「真要如此,其為何非要同流太后、負君悖德?」
古語有云:人間私語,天若聞雷。卻不知此時五鹿渾一番腹議,漫天神佛聽不聽得?真若得聞,是得嘆那三條人棍各一句「可憐如此,如此可憐」,還是唱「千句慈悲」,施「四種攝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