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巨盜
將入卯時,客店便有少揚城衙役三人前來。
一為捕頭,被店家喚作劉頭兒,似與店主極是相熟;另二人則為捕快,裝腔作勢繞那屍首數圈,佯作探查,后見祝掩等四人分立一側,兩捕快這便叉了腰,劈頭喝道:「你等,皆是嫌犯!」
戰仁溫見狀,埋首膺前,暗往祝掩身後藏了半步,此一行狀,正為那劉頭兒看在眼裡。
「你等入店之時,可有將姓名籍貫來往去處一一交代?」
戰仁溫一聽,急將其路引一展,脆聲接道:「路引在此。住店所需,早也跟店家作了登錄。「
「好,好。」劉頭兒連聲稱好,揚手接了路引,一雙鼠眼卻未離了戰仁溫身子,上下打量之際,又再接道:「你們三人呢?可有憑證。」
牙衣女子輕笑一聲,目珠微轉,瞧瞧這衙差三人,又白了祝掩一眼,緩自袖內掏了件物什,攥於掌內,於劉頭兒那群人眼目下一一過了個遍。
「赤珠衛?」劉頭兒輕哼一聲,立時低眉順眼,作揖道:「原不知女好漢竟是赤珠衛!有所衝撞,實是不該,實是不該。」
「好說。」牙衣女子稍一頷首,也不多言。
屋內諸人,即便此客棧店家,亦是深知此女開罪不得。
五鹿、垂象、鉅燕三國,早有江湖人士明入朝堂之例;此類江湖勢力,統共三支:一為三經宗,宗主姬沙,號令五鹿國內陽經、陰經、太合經——此三經,幾已含納根植五鹿境內所有武林門派,最為馳名者,乃是陽經相山、欽山、太山三派,以及陰經牢山、陰山、薄山三派。
姬沙多於五鹿皇宮行走,挂名統領五鹿伊手下最為得力之親衛。此一親衛隊,共卅人,分喚作「十二鷹揚」、「十八虎奮」,驍勇之名,談之色變。
三經宗之後,當屬垂象禪活門。此一門,最是稀奇——門主魚悟和尚,雖是出自妙光山,卻不屬於那僧人派;三十歲時,為垂象國主齊章甫賞識,不僅為其帶入皇宮,尊榮顯勝,時隔五年,更是為齊章甫尊為國師,自立門戶,建了禪活門。門下弟子,雖俱為僧侶,卻大多是俗家弟子身份,寺內嚴守戒規,留髮尚武;所組僧兵,遵奉魚悟之令,多行安邦鋤奸、保民平亂之義舉;禪活門,實是垂象國內名門第一。
最後,便是鉅燕咸朋山莊。山莊莊主胥子思,早有俠名,江湖人稱「坼天手」,文則詩書畫,武則劍棍馬,交遊廣闊,天下咸朋。其雖同鉅燕朝堂私交並不甚深,卻是鉅燕乃至三國公認最瀟洒之豪傑,亦是最得人心之俠士。
三國國主見江湖勢力多有跨境之舉,索性便也不加約束,更是商定分授其「祥金衛」、「琥珀衛」、「赤珠衛」之名,頒三國國主御印牙牌,供此三支武林勢力往來行走,不拘律令,便宜從事。
此類牙牌,平日里僅三派股肱棟樑方可持有攜帶;眼下,這牙衣女子所示,便是赤珠衛牙牌。
「金衛一,珀衛二,珠衛三,」宋又谷舉扇,徑自喃喃,「姑娘乃咸朋山莊之人?」
牙衣女子目不斜視,朗聲接應:「胥留留。」
宋又谷聞聽此名,一個趔趄,倒退數步,尤是失了風度。
倒是祝掩眉頭一挑,輕道:「不知姑娘竟是咸朋山莊胥大俠之女,多有得罪,見寬乞恕。」
戰仁溫一聽,杏眼怒開,上前一把將胥留留一腕握在手裡,疾道:「日前尚聽師父席間提及,宋樓少主退了親,著實傷了咸朋山莊面子!姐姐莫憂,若是得見宋樓那登徒子,我必為姐姐出一口惡氣。」
胥留留聞聲,笑得勉強;屋內諸人,不間不界。
劉頭兒見狀,立時朝宋又谷招呼一聲:「這位公子,可有話說?」
宋又谷一怔,抿唇半刻,急急搖那摺扇,「宋樓……宋樓退親,同我有何相干?我雖姓宋,但那宋樓主人,可是姓容啊!」
劉頭兒暗暗翻個白眼,緩聲應道:「不是問你什麼宋樓,乃是問你住店可有身份憑證。」
宋又谷吞口涼唾,下頜淺探,更顯得俊眉修眼,神光流轉。
「本公子……本公子乃是……」
話音未落,卻聽得祝掩大喝一聲:「不好!」
劉頭兒等人不及反應,耳內聽得噗嗤一聲,隨之便感面上濕漉漉,又稀又熱,抬手一揩,滿是血跡。
店家拊膺,急喘兩口深氣,愣愣瞧著地下,見那屍首已然爆裂,皮腹已失,胸腔大開,心骨胃腸,無一不爛。店家細瞧不足半刻,已是乾嘔一聲,兩眼一黑便喪了神智。
劉頭兒攤掌將面上膿血揩凈,心下暗道:饒是見多了牢獄刑罰,也比不得眼下這屍首可怖。正自思量,見祝掩胥留留同宋又谷戰仁溫四人重又自遠處聚到一塊,八目齊齊端詳那爛屍。
「可見端倪?」
胥留留柳眉不開,一指那屍身左右,「方才解其衣衫,便見其心口掌印,肋骨處血洞自開,現更是斷骨爆體,足見此掌威勢。」
「胥小姐,這可是葡山派的四絕掌?」宋又谷一頓,見胥留留未應,又再接道:「如此剛猛之掌法,誰會料得,竟是女子修習。」
胥留留聞聲,面色不善,抱臂正立,緩道:「葡山派掌門柳難勝,確是我未過門的嫂嫂。查這屍身情狀,初看也確是葡山四絕掌。然……」
一言未盡,便聽得祝掩抬聲接道:「然,禪活門那威震江湖之大明孔雀摧,亦可令屍身呈現此態。」
「正是如此。」胥留留眼風一掃祝掩,輕道:「若內力深厚,一掌擊於人身,所現結果本就相差無幾。四絕掌同大明孔雀摧,皆以剛猛雄健著稱,若見不到其出掌,辨不出其章法,便更難分清兩者。只不過,四絕掌僅葡山掌門方可習練,我那嫂嫂,雖是葡山現任掌門,其年歲,不過二十齣頭,即便熟知掌法,怕是內力不精,力有不逮。再者,葡山遠在垂象中腹,距少揚城豈止千里,其為何到此,殺一名不足道之輩?倒是魚悟師,其座下四大弟子,皆得大明孔雀摧真傳。」
四人聞言,各有所思。
祝掩蹲立屍首一邊,細細看來,后竟膝跪其側,兩掌撐地,面頰貼近屍身創處,已是不足一寸。
「你等來瞧,這是何物?」
胥留留一聽,立時閃身近前,見祝掩單臂上抬,聞其緩道:「胥姑娘,且借小釵一用。」
胥留留急將發間素釵遞上,不消半刻,便見祝掩自那屍身食管內勾出一條白絲。
祝掩也顧不得許多,只手便捏了那白絲一端,使力一扽,卻感另一頭牢牢未動,祝掩一路順之而上,終是自那屍首口內后牙根尋得個死結。
「竟是將這細絲牢牢綁於後牙之上。」祝掩長納口氣,緩將額上薄汗揩了。
胥留留目珠一轉,輕聲接應:「這白絲既未為血色所染,亦未為掌力所斷,如此奇物,莫不是那鶴顱蛛絲?傳聞此物僅存於東南海上一島國,名喚『尤耳』。這物什若是使用得宜,削金斷鐵不在話下,然其又是遇柔則柔,伏於肌理,倒似無蹤,全不可感其存在。」
劉頭兒聽得「尤耳」一名,不由一震,摩拳試探,「那尤耳小國,可是傳聞中古時神魚出沒之地?竟不知,那處還有這等奇物!」
餘下四人,無一有應;劉頭兒雖非沒什麼眼力價兒,但仍絮絮接道:「老祖宗可是說,尤耳神魚可助凡人長生,既是如此,想來這勞什子蛛絲,倒也算不得太稀罕。」
「怕是這白絲另一端,原有一寶貝物什。」祝掩不睬劉頭兒,徑自說道。
宋又谷聞聲接道:「你可是說,有人覬覦此人以身所匿之寶物,這才殺人盜寶?」
「若是寶物取了,怎得蛛絲尚在其胃?」
祝掩起身,痴痴瞧著一旁桌上茶盞,輕道:「恐取了寶貝,再逼其飲水,借之將那絲線順回原位,方才看時,這屍身外袍上部,不是多有水跡么?」
「我說這人膿血,怎得這般稀淡,當是爆體之時,混了胃內未得運化之水液。」劉頭兒徐徐摩挲下頜,徑自接道。
「這邊境小城,哪有什麼稀世寶貝,值得如此大費周章?」宋又谷喃喃自道。
「店簿之上,可有蟲跡?」劉頭兒呆立半刻,陡地朝屋外躲遠的兩名捕快喝道。
「店簿上寫的不甚清楚,只是寫了姓甚名誰,怕不過假名,邊上又草草標記個天號三房。」一捕快疾步上前,言罷,又再暗暗退遠。
「明明已將此房賃了出去,其怎得這般糊塗,又重賃一回?」劉頭兒不由自言自語。
祝掩面上一沉,低眉瞧瞧不遠處那失神店主,尚未多言,卻聽胥留留幽幽嘆道:「當下江湖,若論偷盜,誰可同狗門竊一手相較?」
「竊一手?」宋又谷立時接言,「可是那巨盜聞人不止?」
胥留留稍一頷首,偷眼瞧瞧祝掩,正見其眼風一冷,四目交對之時,胥留留濡唇接道:「嘗有雅盜,橫行無雙,其所欲者,無論是何珍稀,皆不過唾手便得。可惜,此人早早遁出江湖,金盆洗手,不理世事久矣。當下,唯聞人不止一人,當得起『巨盜』之名。」
「可嘆其行事詭譎,卻失了些方雅意味,狗門竊一手這稱呼,倒也合稱。」
戰仁溫訕訕搖頭,顯得頗為不屑,白了宋又谷一眼,猛地聽祝掩一字一頓喚道:「聞人戰!」
戰仁溫身子微微一抖,就勢抬眉,順順鬢髮,朝祝掩強作淺笑。
祝掩似是不查,徑自接道:「方才胥姑娘所言,大半不虛。只是,江湖中人,孰人不曉,聞人不止有一獨女,名喚『聞人戰』,早早習得狗門偷盜精髓,後幾經輾轉,還拜了那雅盜為師,博採其長,輕功無雙。」話音未落,祝掩面頰一側,輕道:「戰姑娘,是也不是?」
戰仁溫只得訕笑,吞唾再三,終是見宋又谷摺扇一收,沖其指點道:「戰仁溫,聞人戰,好你個小滑頭!」
少女緊緊抿唇,反惹得酒靨大展,無語之際,聽得胥留留柔聲輕道:「既要起個假名字闖蕩江湖,總該思慮多些,怎可這般草草了事。」
聞聽此言,宋又谷摺扇一收,心下暗道:果然還是孩子心性,這般扛不住事。思及此處,笑得勉強;反是祝掩,面色無改,垂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