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前生往事)
三月芳菲麗景天。
桃花樹下,一襲緋色輕紗的少女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衣裙不時被風撩起捲曲,衣裙包裹的纖細身體微微抖動,似乎有些禁不住風吹。也不知坐了多久,輕風抖落了一樹謝幕的花瓣,飄灑在她的衣裙上。她眼角的淚早已被風吹乾或者說是流盡,纖纖素手僵硬地拽著一封信,信已是皺痕累累,淚跡斑斑,突然是一陣風起,那封信嘩啦一聲脫離她的手心,毫無留念地拋棄它的主人隨風走了。
時間流逝又仿若蟄伏不動,一個時辰,接著一個時辰,然後便是一天接著一天,桃花樹下,那個緋色身影依然沒有離去,如同石化般定在那裡,她黯淡無神的眸子里,只剩下了無盡的絕望和戚悲,突然微翹的睫毛略一抖動,一顆滾圓的血淚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滴落在胸前的白色玉佩上,一滴,兩滴,三滴……
「我們的愛比不過你修佛得道之心嗎?我們之前的山盟海誓原來都是一場虛無嗎?我們十八年青梅竹馬的時光只是一場空夢嗎?你硬生生地把我拋棄,你的心好狠啊。如果我死後靈魂有知,我一定會找你問清楚。」女子臨終前留下了這樣的話。
女子氣絕後,魂魄飄飄蕩蕩,飄蕩過無數黑漆漆的山頭,跨過數不清的溪流河谷,終於落在了一座破廟前。
廟門上爬滿了苔蘚,黑楞楞的窗戶歪歪斜斜,已辨不出原來顏色的油紙四處破裂,從破損的油紙處窺去,一個年輕俊朗的身影端坐於一盞青燈下,白皙的手指不時翻著經書。
女子發出一陣苦嘆:「這就是你拋下我,一心想要追尋的生活么?原來我在你心中竟然不及一間破廟重要……」
男子從書中抬起頭來,似乎覷見了她,「我知道你來了。」
女子驚詫,「是……我來了,」頓了頓,心頭一酸,「我死了。」
男子眼眸閃過一絲落寞,但很快便消失不見,聲音平緩道來,「我很抱歉……事已至此,歸去吧,喝下忘川水,重頭來過。」
女子寒意澆心,一臉凄然,「你為何變得如此冷漠無情?我可是你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子啊。」
「萬般皆過客,塵緣已了。」男子喃喃說完,緩緩閉上了眼睛謝客。
「我為你傷情而亡,你一句塵緣已了,便可了么?」女子的心被刺痛,嗤笑一聲,盯著他無情的臉,說得有些決絕,「你如此絕情,我寧可世世為魂,也不會放開你。」
男子眼皮抬了抬,嘆了口氣,「我已勘破前世今生,佛道是我唯一的道,此生不作他想,何必苦纏?」
此後,每日夜晚,女子照例來到男子房間,糾纏半晚不肯離去,男子如往常一樣誦經念佛,打坐行禪直至熄燈休息,無論女子怎麼在他眼前晃動,怎麼和他說話,男子不為所動,心似磐石無轉移,也不願再看她一眼,再和她說一句話。
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女子的魂魄在世間逗留的時間結束了,無常使者帶走了她。
奈何橋下,忘川河水靜靜流淌,這是古往今來,無數陰魂踏過的河水,因為陰氣濃郁密熾,化成雨水,便形成了這條川流不息的忘川河。
死魂只有喝了忘川水,才能領往化生婆婆處登記投名,再安排托生之地。
女子此刻正站在忘川河邊凝思,她問無常,「是否一定要喝下忘川水才能托生?」
「是的。」無常答道。
「如果我不託生呢?」女子問道。
「那你就會灰飛煙滅。」無常回道,頓了頓又解釋道,「魂魄不能長存,遲早會消散。」
「有什麼辦法可以保住魂魄嗎?」女子覺得無常性子不太冷,覺著似乎可從他那得到答案。
「有一個辦法。」無常回答得面無表情,「但幾乎無人願意這麼做。」
「什麼辦法?」女子追問。
「鑄魂。」無常吐出兩個字。
「鑄……魂,怎麼鑄?」女子囁嚅著問。
「鑄魂便是將自己的魂魄在赤魂河裡泡上七七四十九年,那裡重塑你的魂身,然後在烈焰熔爐中鑄煉九九八十一年,鑄成你千年不死的魂靈。」無常勾了勾嘴唇,他不信這個女子放著大好的托生機會不要,要走上這條艱難曲折又痛苦萬分的鑄魂之路。
「好,我鑄魂。」女子堅定地道。
「鑄魂之後,魂魄永無超生之日,你可要想清楚。」無常好心提醒。
「我寧可世世為魂,也不要忘了他。」結果,女子嘴裡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好……吧。」無常嘆了一口氣。
一百多年後,女子找到了轉生三世的男子,此時他還只是個寺廟裡七八歲的小沙彌,儘管隔了三世,小沙彌還是和男子幼時長相無甚差別。
「你小小年紀,就呆在這個破廟裡面,不覺得憋悶嗎?」女子打算帶小沙彌離開這個寺廟,接近了他幾天,拋出了話題。
「我出生便在這裡了,沒出過寺廟。」小沙彌老實回答。
女子心中腹誹:你倒是佛心堅定,喝了忘川水依然不忘做個和尚,輕笑一聲,「哦,那更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帶你出去走走。」
小沙彌畢竟只是個孩子,好奇是其天性,咧嘴一笑,「姐姐,真要帶我去玩?」
「姐姐?」女子怔了一會,她還不習慣小沙彌這突然其來的稱呼,但從他們倆的年齡差異來看,叫姐姐確是沒錯,不好說什麼,笑著點了點頭,「是的。」
於是女子帶著小沙彌離開了寺廟,來到了繁華的人間,「怎麼樣,熱鬧不熱鬧?」
「熱是熱鬧,我覺得他們沒有寺廟的人自在。」小沙彌說得一本正經。
女子頓住,搖了搖頭,「我看他們活得挺自在的,想幹什麼便幹什麼,吃喝玩樂,喜樂憂悲,隨性而活,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
「可方丈說世間是苦悲的,只有佛門是樂土。」小沙彌回答。
「那是騙人的,佛門一盞孤燈,冷冷清清,怎麼會是樂土呢?」女子嗤笑著給他洗腦。
不管小沙彌最後願不願意,女子沒有再帶他回寺廟,將他送到了一戶富貴人家,說他便是他們當年丟失的孩子,於是他便做了那戶人家的孩子並在那住了下來,從此遠離了寺廟生活。
女子隔三差五地便來看他,一直到小沙彌十八歲那年離家出走。
女子最終在寺廟裡找到了他,「為何要出家?」
「你為何還要糾纏於我?」小沙彌眸色冷靜地逼視著她。
「你……你還有前世的記憶?」女子有些驚慌失措。
小沙彌點了點頭,「我想起了前世今生。」
女子僵在當場,喃喃自語,「難道這是宿命嗎?我千辛萬苦修成魂靈,也改變不了結局嗎?」
幾十年過後的奈何橋邊,男子扣問女子,「你要怎樣才能放過我?」
女子輕嘆,「許我一世緣分,我便不再糾纏你。」
男子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你我無緣,別再執著。」
……
後來,女子翻遍了世間各個角落,再也找不到轉世重生的男子。
世事蒼涼變幻,又是幾個百年過去。
「姐姐,你還要去找那個人嗎?」一個粉磚玉砌的小男孩眨著眸子問。
這是女子幾年前隨手從劫匪手中救過來的一個孩子,因無父無母,便帶在身邊了。
「是的,純兒,我已經知道他在哪裡了。」女子笑得有些凄涼。
「那純兒與姐姐一道去尋他。」純兒很是善解人意。
「不了,那裡……你去不了。」女子眼眸中湧上了訣別的味道。
純兒在發怔,他為不能陪在姐姐身邊有些難過。
「這個給你作個紀念。」女子取下了她胸前的玉佩。
玉佩是一對,艷紅似血,正如她當年臨終流下的血淚。
「那……姐姐還會回來找純兒嗎?」純兒小手緊緊地攥著玉佩,眸中隱隱有了淚花。
「會的。」女子抬頭望了望空寂無邊的天空,凝思好久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