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墮落深淵
但讓胡綠珠始料不及的是,十五歲的少年皇帝元詡竟然堅決地搖了搖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母后不必費心了。皇兒雖然年幼,卻也懂得情鍾一人是人間至高至聖的境界,生生死死,我只與彤雲相守,哪怕飛燕合德重生、昭君貂嬋復現,我也不會為她們動心……我想,我和父親是一樣的人。」
見元詡語涉已故的宣武帝,胡綠珠不由得沉默了,她無言以對。
也許,今天元詡對潘彤雲的情懷,與宣武帝待她的恩寵是同樣的,然而,她不如潘彤雲那樣懂得珍惜。
這種懊悔感轉瞬即逝,胡綠珠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是絕不允許的!只有一個女人的後宮,成何體統?而她早就挑好了準備入宮的侄女胡真,又該置於何地?
她臉色一沉,問道:「皇上,你到底是來徵求母后的意見,還只是向母后宣布你的決定?既然你聽不進我的勸誡,又何必深夜至崇訓宮中晉見,難道只是為了氣我嗎?娶妻是你的事,皇上已經到了親政的年齡,一應大事,都可自決,何必問我!」
胡綠珠怒氣沖沖地一拂袖子,準備離去。
見母后忽然動怒,元詡大急,他並不願意與母后鬧僵,更不想因為大婚和親政這些事,和母后衝突。這一向,他對胡綠珠說話小心翼翼,從不願拂逆她的意思,但在終身大事上,元詡卻比較固執。
情急之下。他忙上前挽住胡綠珠的袖子,緩緩跪倒在地,淚流滿面地說道:「母后,天下是我母子共有之,母后與皇兒朝夕相處數年。當知皇兒虔愛母親,並無專政之念。不要說皇兒現在年紀幼小,還不具備親政地才德,就算將來皇兒能夠親政,也決無強迫母后歸政之事!母后,你放心!」
話說到這個地步,胡綠珠倒有些訕訕的,她雙手扶起元詡。。1#6#K#小說網。嘆道:「痴兒,你怎麼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婢子!如果讓潘彤雲一步登天,居於大魏皇后之位,你我母子都要受到天下臣民的恥笑!你忍心讓大魏元氏的高貴血脈蒙羞么?」
元詡拭去眼淚,卻並不服氣,恨道:「為什麼不可以?從前漢武帝喜歡的衛子夫只是一個歌女,竟然也成為了大漢皇后,兄弟侄兒都被封侯,但人們只以此作為美談,從來沒見過有人嘲笑漢武帝。」
「痴兒!」胡綠珠微微一皺眉。嗔道,「枉你讀過那麼多書,全無半點見識!先秦兩漢並無門閥,所以秦始皇地母后和漢武帝的皇后可以是歌女出身。自三國兩晉起。門閥之念深入人心,士族絕不與平民通婚,我們堂堂大魏皇家,又怎能將一個罪臣之後、宮奴出身的婢女立為皇后?皇上就是不怕天下人譏笑,難道也不怕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安嗎?」
元詡怔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良久,他忽然衝口說道:「我既為大魏天子。何必受這些虛文所縛!太后陛下不也曾經與一個小小的侍衛官楊白花熱戀嗎?目下,不也逾過禮制,與王叔元懌以夫妻名義相守嗎?來自朝野的譏刺,沸騰盈耳,太后卻都置若罔聞。如今,我只不過要立一個宮婢為皇后。也算不得怎麼逾禮!」
這一番話。發自他本心,並無多少惡意。胡綠珠卻聽得心中憤恨,她不由得斥道:「詡兒無禮!看來……你是長大了,以後,無論有什麼事,你都不必再來崇訓宮請教。一路看中文網首發16K.CN朕會即日升崔光為太保,他是北朝一代文宗,又是你的恩師,有什麼事,你只管詢問他,若他不反對,朕也不會有意見。」
她冷冷地說完這番話,便拂袖而去,將元詡一個人丟在那隻懸著兩盞紅紗燈的空曠的清涼殿中。
晃動地黯然光線中,十五歲的元詡覺得,母親的背影是那樣遙遠而陌生,她似乎遙不可及,又似乎如影隨形,其壓力和影響無處不在。
大概是太保崔光的意見起了作用,胡太后和皇帝元詡都各讓了一步,元詡先封了潘彤雲作位置極高的「充華夫人」,又隨意選了兩個名門閨秀作「承華世婦」,大婚之事,也就先擱了下來。
因為沒有盛大的婚禮,天下人的心目中,皇帝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太極殿聽政斷事的,依然是太后胡綠珠,朝中任用的大臣,也全都是胡綠珠地親信和心腹。
剛剛成年的元詡覺得,自己是那樣孤獨而勢單力薄,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皇上,在母親的猜疑和威嚴下討生活,是那樣勞心勞力。
西海池上,暮色深濃,並肩走在年久失修地長廊上的元詡夫婦,眺望著對岸崇訓宮裡的一片燈火,相對沉默無語。
由於胡太后不喜歡潘彤雲,宮中對充華夫人潘彤雲的供奉極薄,月用常常不敷。元詡又是個手無絲毫權力的皇上,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想多贈一件首飾、多添一件新衣都不可能,更不用提為潘家的親戚子弟加官進爵了。
今天是潘充華的生日,為了能給她一份驚喜,皇帝元詡命人將自己地一條不用的玉帶、幾件不穿的禮服送到宮外的當鋪去,準備換五萬錢為她置辦幾份珍珠首飾。http://WWW.bxwx.net
誰知道,顯陽殿的小內侍剛剛回到魏宮的長秋門外,就遇見了胡太后地侄兒、都統胡僧敬,被查出身懷珠寶后,此事便奏到了胡太后處。胡太后毫不留情,派人到顯陽殿將潘充華痛責一番,說她媚惑皇上,恃寵邀賞,連帶皇帝元詡都覺得難堪萬分。
眼見心愛地女人在慶賀生日時不但沒有得到賀禮和敬儀,反而受了一番羞辱,元詡心情極為沉痛而窘迫。
此刻。夜色降臨,他攜著潘充華的手在西海池邊散步,春夜地暖風,送來了對岸的歡聲笑語,元詡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后在開宴聽曲。
多少年了,她一直無法停住自己的墮落和放蕩,元詡覺得自己已經忍無可忍,這樣的母后,只會令兒子蒙羞。
當年,她竟然會和自己的叔叔同坐同起、情同夫婦!雖然王叔元懌受著天下百姓地愛戴和推崇,但他的所為仍然辱及了自己帝王的尊嚴和元魏皇家的榮譽!如今元懌死了,母后卻變得更加放蕩了。她的後宮里,充斥著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少年面首。
眼下的胡綠珠,早對政事沒有興趣,她之所以還把持著皇權不放,多少是為了這份任意與情人相戀的自由,對於天下人地諷笑,她完全不當一回事。
對岸隱隱傳來了歌曲聲,居然是詞意極俚俗曖昧的《讀曲歌》,她的趣味已經降到了這個層次,令元詡又厭惡又憐憫。
「打殺長鳴雞。
彈去烏臼鳥,
願得連冥不復曙,
一年都一曉……」
元詡緊緊握著袖中的一封塗著火漆的信,那是衛將軍、討虜大部都督爾朱榮託人幾經周折遞入的密信。
爾朱榮是元懌的妻弟。外藩王爾朱家的英偉子弟,目前是大魏的第一名將,兵力強盛,隱隱有問鼎三公之勢。
他在信中向元詡推心置腹地說道,胡太後宮禁不修,又懶於朝事,不恤民生,天下怨聲載道。都渴望少年皇帝元詡能夠親政,如果元詡願意,爾朱榮願意率五萬生力軍,潛至洛陽,將胡太后及其黨羽全部翦除。
元詡得到這封信,已經過了三天。仍然猶豫不決。
他深知爾朱榮有這個實力。性格耿直狷介的年輕地爾朱榮,是個很有文才武乾的藩王。一直對元詡忠心耿耿,希望能用自己的兵力,替元詡解決掉亂如麻葛的政權之爭。
元詡渴望親政,更渴望改變西海池邊日日縱情宴遊地**情景,但對於他感情疏薄的生身母親,他仍存有一份親情,不願用武力來解決母子間的矛盾和衝突。
遙望著西海池對岸的燈火樓台,元詡既恨又痛,反覆再三,他仍然從袖中取出了信,捏成一團,隨風扔進了西海池中。
無論她怎樣對待他,她總是他的生母,忍著劇痛和性命之憂生下了他的生身母親。元詡是個象他父親一樣重感情的人,無法對自己的親人下手,即使兩人之間積怨已久。他輕輕撫著胸前那柄黃金小梳,聽說,這是他生下來時,母親含淚為他掛在胸前地,她對他,畢竟還是曾有過一份深厚的母子之情罷?即使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只是母親的政治籌碼。
西海池對岸的崇訓宮內,胡綠珠已酒至半酣。
坐在她身邊侍宴的,是幾個相貌漂亮的貴族少年,這幾個人地共同之處,都在於他們長得有些象當年地楊白花。
其中有一個叫鄭儼的城守之子,宮人們都說,他和十八歲地楊白花長得一模一樣。胡綠珠已命織房替他做了當年楊白花所穿的那種舊款白袍,朦朧醉眼中看出去,宴席邊向她眼波橫流的白衣少年,似乎真的是當年那個笑容單純清朗的楊白花。
僅僅為了這份相象,胡綠珠就將毫無功名、才能平平的鄭儼在一個月時間裡超拔三級,封為諫議大夫、中書舍人,即將進入公卿之列,這種飛黃騰達的方式和速度,令天下人瞠目結舌。聽說,崔光、胡僧敬等人得知此事後,也只是苦笑一聲,嘆道:「由她去罷,陛下三十五歲以前清明多智,三十五歲以後所為多有悖亂,可是……這也不能完全怪她。」
但十八歲的鄭儼,沒有半點楊白花的大將之才,他僅僅徒有其表,實質上不過是個浮滑少年。在清醒的時候,胡綠珠看見他那對輕佻的眼睛、暖昧詭譎的臉容,也會覺得一陣作嘔,會厭惡而冷淡地將他逐出宮去。
只有在此刻,無邊無際的寂寞、痛楚包圍了她,令她窒息而絕望,胡綠珠才會命人在西海池邊設宴,命人召鄭儼、李神軌等幾個形似楊白花的少年來見。
繁密如雨的絲竹聲中,憑藉著醇厚濃郁的蘭陵酒漿,她彷彿可以在這張極度酷似楊白花的臉上,找見一點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