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現世】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花眠早上天剛亮就爬起來洗漱,認認真真把自己收拾乾淨——
對著鏡子化妝的時候,特別用了比平日稍微顯色的唇釉;
給頭髮打了精油;
還……稍微用了一下下捲髮棒;
一隻腿翹著,雙手撐著梳妝台,站在鏡子前伸腦袋左看看右看看鏡子中自己的臉……指尖撩起額間垂落遮住左眼的發,露出額頭下面的繃帶——
好像,變態日本武士的造型。
花眠:「……」
瞬間黯然傷神,鬱鬱寡歡。
垂下眼,拒絕繼續圍觀鏡子里自己的新造型,花眠轉身從沙發角落裡抓起了平日里自己戴的圍巾,圍在脖子上遮擋住半張臉,恢復了萬年在人民群眾面前的造型——只有唇舌之間自己品嘗到和昨天不一樣的唇釉香,提醒著她,其實今天有用不一樣的唇釉。
花眠背好包,走出房門,來到隔壁房門前。
猶豫了下,抬起手,「咚咚」敲響面前的房門——雙手放在胸前,十指緊扣擰成一團,雙腳合攏,腳跟一點一點踩著地,小小的動作暴露出此時此刻她緊張的情緒。
不一會兒,門開了,赤著上半身、只著一條牛仔褲的男人出現在門后,面無表情地見著她。
花眠瞠目結舌:「……你你你你——」
玄極:「?」
花眠:「怎麼不穿衣服!」
玄極:「你給買的衣服在外倒是合適,只是這客棧廂房之中似乎生了暖爐,那麼穿,悶熱得很……」
……房間里有酒店中央暖氣空調,房間里穿大毛衣,是有點熱。
「啊,是我沒考慮周到,抱歉啊,」花眠對兩次從死神鐮刀之下虎口奪食救自己一命的男人還是客氣的,「昨晚有給你買點別的衣裳,特地換了順豐快遞,今天早上就會送到……」
「『順風快遞』?」
「就是……物流,你懂嗎,把一件東西,從商家手裡接過來,確保安然無恙、最快地送到購買者手上。」花眠費勁地科普。
幸好玄極聰明,瞭然點頭:「鏢局。」
花眠鬆了口氣:「……對,在這邊改名叫『快遞』了。」
玄極:「諸夏大陸,最出名的鏢局是無量鏢局,水運陸運樣樣精通,開張百年,從未丟過一票買賣。」
花眠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驕傲,想了想半開玩笑似的順口問:「無量鏢局?這名字……你家開的么?」
玄極:「是。」
花眠:「……」
還踏馬真的是啊?
不過大清早的站在酒店走廊上,和一個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富二代討論他的家大業大,這件事要多詭異有多詭異——更何況這個富二代現在身上沒錢,窮得快要去要飯……
啊對了,要飯。
花眠輕輕一拍腦門才想起自己這是來幹嘛的:「先不說鏢局的事兒了,我我就是來問你,要不要吃早飯,帶上房卡,酒店三樓自助餐廳早飯免費。」
「免費?我記得昨日你帶我去的時候給了銀子。」
「那是四樓。」
「那昨日為何不去三樓?」
「因為不好吃。」
「為何今日又改口要去?」
「因為窮。」花眠回答得毫不猶豫,還刻意停頓了一下后強調,「你窮。」
「……」
小時候為人族領袖位置未來繼承人,無量神宮的少宮主;
長大后,順理成章成為人族領袖,鎮守西荒土地,成為浮屠島無量神宮的主人……
從來沒有人對玄極說,今兒你得去免費發糧的地方蹭口吃的,因為你窮。
花眠的話讓玄極覺得很新鮮,他對「窮」這件事並無概念,所幸的是對「吃」這件事也無欲無求,好吃不好吃的,填飽肚子即可——於是眼下,也就沒反駁花眠,回到房間把衣服套上了,玄極跟著花眠走出房間。
走姿依然四平八穩,目光有神注視前方——
如果不是昨晚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麼神采奕奕的人曾經大半夜不睡在外面瞎閑晃悠。
「在想什麼?」
花眠聽見走在自己身後的人問。
「沒什麼,」花眠低下頭握住自己的背包包帶,「昨晚睡得好么,我半夜一點左右看見你跳窗……」
「習武之人,向來少眠。」
「……冬天也這樣?」
「冬雪夏嬋,有何區別?」
「……」
對著這張正直的臉,花眠愣是說不出關於在冬天,「被窩」究竟是個多麼誘人的小妖精這件事……反正,身為劇組工作人員的她最怕的就是冬天被安排白班跟組,就像今天,天剛亮就得爬起來準備風裡來雪裡走的清點道具,搬道具,擺道具——
畢竟在演員、工作人員的到來前安排好一切準備就緒,這是每一位現場美術必須擁有的職業素質。
「算、算了吧,」花眠擺擺手,摸摸鼻尖訕笑道,「勞動人民的辛苦,你這種公子哥兒肯定不懂。」
「……十四歲那年家父重病,為求汐族聖物萬年鮫珠,我獨自一人提無歸劍闖入汐族聖地,」走在花眠身後的男人淡淡接話,「當時我與祭祀汐月大戰整整四天三夜,最疲憊的時候險些被他飼養鎮海之獸一口咬斷脖子,幸得無歸劍劍鞘堅韌替我扛過一下,后終於得到汐月認可,取得鮫珠,安然歸來,名震天下。」
「……」
「公子哥兒不是你想象中那麼好當。」
「是,」花眠真誠地說,「我錯了。」
玄極兩步走到花眠身邊,與她平行,聞言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以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寬容道:「無礙。」
花眠:「……」
詭異的談話之間,二人乘坐電梯來到三樓。
早上,雖然這會兒天才剛剛亮,三樓餐廳里已經相當熱鬧,充滿了各個劇組的窮鬼們。
玄極從大老遠的另一個大陸過來,唯一能夠適應的大概就是飲食問題,大中華飲食文化千百年來雖有精進,然而總體思路不變,早餐幾個包子一碗粥,一杯豆漿兩根油條一碗混沌,諸夏大陸怎麼吃,現世世界就怎麼吃。
玄極吃東西的時候吃相極好,安靜得很,端著一碗粥就像是一個貴族大少爺的模樣……花眠小貓胃口吃了兩口就飽了,剩下的時間就剩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玄極吃東西,順便給別人倒胃口:「……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找不到劍鞘,接下來該怎麼辦?」
玄極扶著粥碗的手停頓了下,抬起頭看了花眠一眼……花眠換了只手撐下巴,從玄極的眼神里看出他希望自己閉上狗嘴的意思。
她尷尬地笑了下,低下頭,指尖在桌子上畫了個圈圈:「隨便問問。」
「昨日買的衣裳多少錢,」玄極放下碗,「我給你。」
「……不用了。」
「你我非親非故,我怎可平白無故受你恩惠。」
「你救了我兩次,不是你我現在已經是棺材里的一攤爛泥——」花眠說著打了個冷顫,「衣服也不是什麼貴重的牌子,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在諸夏大陸,只有夫妻之間才會相互置辦衣裳配飾,」玄極掃了花眠一眼,淡淡道,「你可是在暗示我什麼?」
花眠在桌子上畫圈圈的手指稍一停頓,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了眼玄極——半晌,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一張臉漲得通紅,瞪著那張棺材臉「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沒能把「沒有啊」三個字說明白……反而是玄極收回目光,端起第二碗粥:「家父早年離開諸夏大陸雲遊四海,在下尚未婚配。」
………………………………你才是!
………………………………在暗示什麼?!!
花眠的手抓著桌布,擰成一團。
腦袋頂上都快冒了煙,這時候才聽見身邊男人輕笑了聲:「玩笑而已,莫當真。」
花眠:「……你常和人家開這種玩笑?」
玄極唇邊笑容微微收斂,搖搖頭——
平日在浮屠島,日理萬機,還得習武練功,連吃飯的時間都是青玄緊巴巴盯著催促才擠出來;
出了浮屠島,剛到諸夏大陸皇都,無歸劍劍鞘便丟失,玄極便即刻起身前往現世;
……上一次坐在桌邊和別人邊吃邊玩笑是什麼時候,玄極自己都不記得了。
在現世的日子……
玄極瞥了眼身邊端坐著,仰著半張臉看著自己的小姑娘……現在就連他自己也有些個不明白了——
怎麼好生生過出了種休閑的放鬆氣息來?
最後。
在玄極的堅持下,他還是慷慨地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庫,把裡面最後的存款全部給了花眠……這樣他就變成了一個中午吃飯都沒著落的窮光蛋。
花眠捏著一把錢,心中感慨了八百字「直男癌蜜汁自尊」這件事,在前去開工之前,捉住玄極的袖子問:「那你午餐、晚餐都怎麼解決?」
她真的是操碎了心。
「玄魂玉戒中還有兵糧。」
玄極看了眼捉住自己衣袖的小爪子:不知道從何時起,這個動作她已經做得無比純熟。
而他一次都沒有甩開她——
一次都沒有。
每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捉住,就乖乖停下步伐,轉身,低頭,對視上她的眼……
「光吃那個怎麼行,」花眠小聲嘟囔,並非發覺男人眼中深思,自顧自碎碎念,「不行,這麼下去找到劍鞘前你先得餓死在我眼皮子底下了,你是救命恩人,我不能看著你被餓死的。」
深呼吸一口氣,花眠放開了玄極,更像是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了,你去吧,等我一下下。」
而後,不等玄極回答,她已經一陣風似的噠噠跑開了。
……
在全國各大影視基地,群眾演員類別分為兩種。
一種群眾演員是由影視基地當地的管理公司統一簽約。
劇組有需要群演,就讓劇務組的人去找管理公司負責人商談,談好價格、人數、要男的還是女的、要拍什麼戲、哪裡集合,然後拍攝當天一車拉走……
拍完當天劇務組與管理公司日結,結完錢再由管理公司負責統籌的人把錢下發給群演——
通常這一種群演,是有比較正式的簽約合同在手的,換句話說,不合適玄極這種沒有身份證的「黑戶」;
而另外一種,就是通過劇組內部關係進入劇組打工——
也就是傳說中的走後門。
通常是由劇組的人帶著某個朋友進來跑跑龍套,有的是不給錢,有的是給劇組拉關係的那個人,不過這種算例外,除非介紹人和劇組關係很好……
這種相當於刷臉吃飯。
像是《洛河神書》這種,有白頤大神做男一,不可能不紅的超級IP劇,等著走後門、一飛衝天、從十八線提升到八線為自己履歷增添光彩一筆的人可以說是千千萬……
因此,劇組裡各組稍微說得上話的小頭目,門檻被踏平那都是常事——而劇組根據劇組的風格不同,一個劇組裡有一個說話有份量的人,有時候可能是導演,有事後可能是製片人,有的時候是監製……花眠所在的美術組雖然是劇組找的外包工作室,但是因為常有合作往來的關係,所以花眠和本劇組的製片、監製都挺熟……
眼熟的那個「熟」。
至於導演,這次《洛河神書》請的是來自香港的導演,說話確實很有分量——這樣的大佬風裡來雨里去,常年泡在演藝圈大染缸里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油嘴滑舌的不喜歡,反而特別喜歡花眠這種悶聲做事的實幹型。
於是《洛河神書》劇組拍攝的過程中,最常見到的一幕就是,導演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拿著個話筒,扯著嗓門找「我們的現場美術花眠」,然後從人群外面,一個戴口罩的身影匆匆忙忙擠進來,手裡拎著一切導演要的東西……
因為「H市影視基地哆啦A夢」過於好用,導演曾經甚至動過「幹完這票你們工作室打包跟我回香港」的念頭。
綜上所述——
按道理來說,花眠每天該接待的人應該一個手都數不過來,但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現實就是……
正常人都不會找花眠來走後門。
所以作為五年劇組老油條,花眠對「走後門」這件事非常新手。
這會兒來到拍攝地,從口袋裡掏出口罩帶上,今天的花眠並沒有立刻鑽進道具車裡,而是墊著腳站在人群外看著忙碌中的工作人員,目光閃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不遠處,人群的中央,白頤坐在休息的躺椅上,手邊放著一塊吃了一半的星巴克蛋糕和一杯星巴克咖啡,他的助理在給他按摩,時不時與他說笑兩句;
群演們熱熱鬧鬧地換戲服,戴配飾,王哥的離開並沒有讓眾人的工作進度受到一絲影響,服裝組的妹子們手裡拿著別針和膠帶,利落地把那些租來的戲服弄成服帖合身的樣子;
場面可以說是井然有序地亂作一團(……)——
「發簪不夠用啦,道具組怎麼回事啊?」
「不是說今天要配二十個侍女的碧玉簪嗎,這才拿來十九個!」
「負責人呢,負責人呢?」
「美術的人還沒來嗎?」
不遠處翹著二郎腿的導演:「你們這些撲街,準備因為一個群演的簪子拖拖拉拉到午飯?」
眾人面面相覷,矛頭一時間全部指向道具組,蘇宴一背冷汗,正準備老老實實道歉狂奔回道具車裡翻翻還有沒有能用的簪子,這時候看見個纖細的身影一陣風似的從她面前掠過——
閉目養神中的白頤只聽見耳邊響起柔軟的小小聲「借用一下」,他睜開眼,正好看見花眠彎下腰從他身邊拿起那個他用過的蛋糕叉子,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擦了擦,然後轉身直接給群演插腦袋上了。
眾人:「……」
……小叉子只露出半截綠色在外,遠遠看去,和製作本就不怎麼精緻的道具碧玉簪子沒什麼不同。
花眠腳跟落地,又掏出個濕紙巾擦擦手,低下頭含糊的聲音從口罩後面傳來:「可以了。」
導演喜出望外,拍著大腿,這一次連「我們哆啦A夢」這種話都講出來了。
此時花眠在美術組眾人心中基本算與「救世主」三字肩並肩,而在眾人的唏噓之中,眼瞧著今天的第一場戲準備開拍——人們卻看見,往常這時候應該轉身走開的花眠居然並沒有走開,反而是一路跑到導演高腳凳右邊站穩。
導演大佬關了喇叭,向右斜了斜身子:「有事喔?」
「……我,表弟,快餓死。」花眠在口罩外的耳根子紅得能滴血,「離家出走,身份證丟了……導演,能不能,賞口飯吃?」
坑坑巴巴把話說完,花眠窘迫得恨不得直接在腳下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說完之後又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腦海里已經噼里啪啦閃過一大堆——
不應該和導演大佬說的。
他好凶。
會拒絕的。
拒絕了怎麼辦。
好丟人。
丟人。
會被嘲笑。
說不定會被罵。
啊啊啊啊啊啊啊會被罵!
空氣片刻凝固。
「我還以為什麼事,下午有個戰場戲,你讓他來啊,夠高的話給他個副將當一下都某問題的啦!」導演大佬操著那和藹可親的港普,「就在白頤旁邊,五秒鏡頭,人家把腦袋磕破我都不隨便給的。」
花眠:「……」
心裡開心得炸開了花。
深深地跟導演鞠躬道謝,花眠連蹦帶跳地跑開來。
……
不遠處。
躺椅上,坐起來的白頤沉默地看著那個噠噠跑開的背影。
身邊,助理大概是誤會了他的意思,有些尷尬道:「……道具組的人是有點過分了,你的叉子也拿去,咱們這早餐還沒吃完呢?」
「沒事,」白頤收回目光,「我又不餓,隨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