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月上中天,城裡只有寥落的幾處燈火,一輛馬車在夜色里賓士。
寬敞的馬車內,顧行簡用力摘掉下巴上的鬍子,抬手摸了摸那處皮膚。微熱,還有些刺疼。他本就相貌清雋,皮膚白皙,一臉的書卷氣。只不過加上這撮鬍子,一下子老了幾歲。
坐在對面的顧居敬遞了條幹凈的帕子過去:「阿弟,果真沒人認出你來。」
「此處畢竟是紹興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還是謹慎些。」顧行簡擦了把臉,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諫官,聽風就是雨,當真可惡。等過一陣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沒事了。倒是你這趟同我到紹興來,究竟是要……?」
顧行簡沒有接話,而是從手腕上褪下小葉紫檀佛珠一顆顆地轉著。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頭紋路如絲,顏色泛紫,有些年歲了。
顧居敬知道弟弟每當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閉上嘴。
不久前,臨安市舶司的提舉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後,將宋雲寬的名字報了上來。顧行簡翻閱他以往的政績,十分平常,無功無過。提舉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權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馬共擔一路監司的職責。所以他趁著停官在家,隨顧居敬到紹興府走一趟。
好一會兒,顧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聽到弟弟問:「夏柏盛出事以後,夏家的光景如何?」
顧居敬連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時死了數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門前逼債,差點把夏家逼入了絕境。我本想幫他們一把,沒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動把擔子挑了起來,夏家這才挺過了難關。」
顧行簡點了下頭,又道:「那夏三姑娘從前倒是沒怎麼聽過。」
顧居敬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可是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女人,雖然對方只是個半大不小的丫頭片子。
幼時家裡窮,顧行簡出生便十分體弱,幾乎活不成。後來得高人指點,抱到大相國寺去養,養成了半個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裡原先還催過他的婚事,後來見他對女人實在沒興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這個年紀,官的確做得很大,身邊卻連個體己的人兒都沒有。
顧居敬微微前傾身子,說道:「從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親的人便踏破門檻了。要不是跟英國公世子鬧出了點事,壞掉名聲,早就嫁人了。」
顧行簡微頓。英國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風雲人物了。
英國公陸世澤出生於西北,早年抗擊西夏時,初露鋒芒。後來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堅持抗金多年,所帶兵馬不多,但所向披靡,從無一敗,令金兵聞風喪膽。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遷。沒多久朝廷內部發生叛亂,英國公奮勇救駕。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為御營司都統制,管轄諸將,權勢如日中天。
至於英國公世子陸彥遠,相貌堂堂,不知虜獲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著英國公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成為了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禁軍殿前司指揮使。兩年多前娶了參知政事莫懷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倆。
英國公父子是主戰派的人物,而顧行簡是主和派,兩派是政敵。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佔上風,但兩派明爭暗鬥,各有勝負。關鍵是看聖心偏向哪一邊。
雖然政見不合,但顧行簡對英國公父子保家衛國,收復故土的赤膽忠心亦是萬分感佩。他只是沒想到像陸彥遠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會跟商戶女有過一段往事。
他本人對商戶倒是沒什麼偏見,在他的大力倡導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提高,諸行百戶,欣欣向榮。儘管如此,還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與商人為伍,以商人為輕賤。
英國公恰恰就是個十分傳統刻板的人。難怪當時英國公世子的婚事那麼急,想來跟這段往事脫不了干係。
顧居敬見弟弟沉默,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顧行簡喜靜,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貓兒似的沒有聲音,平日里也不敢高聲言語。顧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幾個裡頭跟他最親近的人了,但還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後來呢?」顧行簡隨口問道。
顧居敬這才繼續說:「據我所知,英國公世子與莫老之女早就定親。英國公夫人還派人去過夏家,要讓夏三姑娘過府做妾。夏家沒同意,小姑娘鬧著上吊,差點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過來。」
就算是商戶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個甘願去做妾?英國公府此舉名為納妾,實則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閨閣女子,與男人私定終身,又難免叫人輕賤。
「陸彥遠未必動過真心。」顧行簡神色冷淡地說道。
顧居敬表示贊同:「是啊,像他那樣的高門衙內,身邊多的是女人,不過隨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頭是真的漂亮。小時候便粉雕玉砌的,我還抱過呢。今日本想叫她出來相見,這不是你不讓么。」
顧行簡回想起那時拱橋上立著的少女,猶如迎風而綻的木梨花。潔白嬌美,香遠益清,的確過目難忘。
他略一推測,便知道是夏三姑娘無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會是個輕浮的女子。
「我要在紹興呆幾日。」顧行簡說道。
顧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因廣種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葉綠,雖已過花期,還有三兩朵殘花點綴其間,遠望白若霜雪。
屋內,夏初嵐穿著絲質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閨房的銅鏡前,和思安一起把頭上的飾物一件件摘下來,放在妝台上。
趙嬤嬤放下窗邊的綉簾,走過去整理床鋪。她看到那塊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說道:「姑娘還是別佩這塊玉了,仔細丟了。」
夏初嵐回頭看了一眼,今日掛繩鬆動,幸好她發現得及時:「嗯。嬤嬤幫我收起來吧。」
「哎!」趙嬤嬤應了一聲,連忙找出一個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進去,藏在了多寶架上的一個暗格里。
老爺曾交代過,這玉佩姑娘打小戴著,十分重要,千萬不能丟了。她一直記著呢,每日都要檢查這寶貝是否安好。
思安幫夏初嵐梳著頭髮,嘀咕道:「姑娘,今日誤闖後花園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明明看著挺溫和的一個人,奴婢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呢。」
夏初嵐想起那男人身上穩健如山,又磅礴如潮的氣勢,不由問道:「你可看見他跟何人坐在一處?」
「好像是顧二爺帶來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員全都圍著顧二爺轉,不怎麼理他。姑娘覺得他是什麼人?」
夏初嵐摘下耳璫,搖了搖頭。紹興畢竟不是都城,這兒的官員沒什麼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論。
夏家如今風頭盛,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著。二房和老太太那邊還想大肆操辦夏謙的婚禮,恨不得將整個紹興府的名流都請來。
到底是商賈小民,沒有遠見,不懂樹大招風的道理。
夏初嵐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還在就好了。
後世的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父親是大學教授,寡言少語,從小對她要求嚴苛。她努力讀書,終於拿到了國外大學的offer。在國外的那幾年,與父親偶爾通話也是寥寥數語就掛斷。寒暑假賺生活費,沒回過國。大學畢業之後,父親一定要她留在國外工作,她便進了一家跨國大企業,東瑞集團。
總裁譚彥是她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師兄,是個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後工作忙碌,幾乎沒有閑暇想家,與父親的聯絡也越來越少。
可以說,從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過來的。
夏柏盛跟父親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對原主很寬容,甚至有些溺愛。原主要什麼便給什麼,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簡直是捧在手心裡疼著。也許因此,養成了原主天真單純的性子,被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語給騙了,險些賠上性命。
夏初嵐至今還會夢到三年前的事,情竇初開的少女與高大英俊的男人私會,看山看海,濃情蜜意。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約定半年之內回來娶她。可最後等來的卻是侯府幾個態度傲慢的婆子,說奉英國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過府做妾。
少女想不開,大哭大鬧,夜裡悲憤之下上吊自盡,被家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咽了氣。
夏初嵐就是在那個時候來的。雖與夏柏盛只做了不長時間的父女,卻真正體會到了慈父之愛。
「姑娘,好了。」思安將手中那柔順如雲的長發垂放下來,沖夏初嵐笑道。
夏初嵐點了下頭,起身走到書桌那邊,想要取下午的書看,卻怎麼都找不到,便問趙嬤嬤:「可有看到我下午讀的那本書?」
趙嬤嬤搖了搖頭:「好像姑娘帶出了芙蓉榭,之後便沒再帶回來。」
夏初嵐心驚,莫非是落在拱橋那兒了?這套書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來的,若丟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這時,院子里六平的聲音響起來:「大公子,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思安和趙嬤嬤迅速對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夏初嵐。大公子這個時候不去洞房,跑到玉茗居來做什麼?
院子里有很低的說話聲,六平又道:「您不能過去,姑娘已經歇下了……」
「狗東西,你敢攔我?快滾開!」男人拔高聲音,接著是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好像起了爭執。
夏初嵐聽到這,果斷地披上衣服,推開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