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下遲遲
暇齡公主的情況最終被報至御前,和星河事先預想的一樣,皇帝痛失愛女,怔忡了好一陣兒。
畢竟自己看顧大的孩子,就算換作普通人家,尚且痛斷肝腸,何況是親情彌足珍貴的帝王家。
皇帝坐在龍椅里,顯出一種近乎日暮的氣象,低著頭,神色黯然,一言不發。星河和太子肅立在一旁,很久才聽見他問話:「放下來的時候,一點兒氣息都沒有了么?」
其實他還是不舍的,盼著有轉圜。天下哪個父母會和自己的孩子計較?犯了大錯是要罰,但心裡終究還是顧念著,不願意她就此死了。小時候多可愛,抱在懷裡,仰著甜美的笑臉叫皇父。現在到了末路,死了,再也見不著了……
星河垂手道是,「臣當時在院里清點府內僕役人數,樞密使入銀安殿傳皇上旨意。進去的時候公主已經氣絕多時了,臣上前查看了,沒有救治的希望。」
皇帝靠著椅背,長長嘆息:「這孩子,一生驕矜,脾氣又壞。每回犯了錯,朕都替她遮掩過去,弄得她膽子越來越大,直到萌生弒父之心……朕長久以來對兒輩的教養,終是不足。只知道皇子要耐摔打,皇女卻如嬌花一樣捧在手裡,沒有好好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暇齡走到今天這步,朕難辭其咎,朕一直以為她會是公主裡頭過得最幸福的,沒想到……」
太子見他傷懷,寬慰道:「皇父節哀吧,若說父親疼愛子女有罪,那普天之下豈非人人有罪?皇父育有四子六女,大逆不道者只出了這一個,雖說父精母血,但落地為人性情天定,皇父也不必過於自責。」
皇帝聽了微微點頭,悵然說:「朕是老了,近來總懷念以前的事,想起你母親在時的情景兒。現如今暇齡也離世了,再看這人生,回頭一想是何等的空洞呢。」
太子戚戚道:「皇父說這話,叫兒子惶恐。近來確實事兒多,大樁小樁全攢到一處了。加上皇父龍體受損,心境難免有些低落,不要緊的,等天兒暖和起來,枝頭抽了新芽,地上長出了嫩草,您出去看一看,一切就都雲開霧散了。兒子活的年紀不大,見識的東西也少,但兒子堅信,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兒子知道皇父因暇齡的作為大感寒心,但咱們家和尋常人家不一樣,皇父是大胤脊樑,倘或出了岔子,暇齡就是萬死也難贖其罪。兒子因骨肉親情可惜她,但也因法度人性恨透了她。怎樣的野心才能做出此等喪盡天良的事來?他們容不得兒子,兒子知道,但皇父待他們不薄,他們竟能罔顧人倫,實在令人切齒。」
星河靜靜聽著,太子這樣的一番慷慨陳詞,換了她是皇帝,就算再悲痛,此時也該醍醐灌頂了。
社稷為重,君為輕,這場風波動搖的是國之根本。皇帝和太子先後遭難,萬一做成了,這天下將會是誰的天下,便很難說清了。還要為一位公主的死而傷情么?還不去將嫌犯一網打盡么?星河抬眼向上望,看見皇帝果然鬆開了緊握的拳:「鳳雛宮裡……該當處置就處置了吧。」
所以女人,對江山社稷來說算得了什麼?哪怕同床共枕二十年,哪怕生兒育女操持宮務,還不是說捨棄就捨棄了。
星河俯首領命,太子又同皇帝提了南玉書的案子,說如今控戎司一盤散沙,無人統管。皇帝當即看了星河一眼,「錦衣使是副指揮使,怎麼就一盤散沙了?目下先交你代管,等過程子預備回內廷了,再著人填補上去。」
雖沒一口氣提拔成正使,但上頭無人,她就是一把手。當然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女人沒有一輩子做官的道理,終究還是要回東宮去的。預備回內廷幹什麼呢,必然是待產,乾女人該乾的活兒。
星河反正背慣了黑鍋,並不在意這些,沒曾想太子在邊上幽幽接了口:「左不過今年吧,讓她先代掌一陣衙門,好在她辦事還靠得住。年後兒子勤勉些兒,皇父也該抱皇孫了。」聽得星河一腦門子汗。
從立政殿出來,她臉上就有些彆扭,小心翼翼說:「皇上沒提那茬,您幹嗎主動往槍口上撞呀?」
太子說沒什麼,「讓老人家高興高興。」
可是現在高興了,回頭沒動靜,豈不是白高興一場?星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太子高深一瞥她,「別琢磨了,我從來不說大話。兒子是一定要生的,和誰生不一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
他說完了,背著手揚長而去。星河看著他的背影直發怔,把他的話重新再在腦子裡過一遍,他說要和別的女人生孩子么……也好,確實不能再拖下去了。
偏過頭吩咐底下當差的小太監,讓他上掖庭局傳話掖庭令前往溫室宮。內闈的事不能照宮外的法子解決,宮裡有皇后,也有專管嬪妃的衙門,她的作用不過從旁協助,不能一個人把全部事都包攬下來。
小太監撒腿承辦去了,她先去了溫室宮,不知怎麼總有些心不在焉,連皇后同她說話,她也有些遲蹬蹬的。
皇后細看她臉色,「宿大人怎麼了?身子不好?」
她哦了聲,忙打起精神來,「是昨兒夜裡連夜辦差沒睡好,謝娘娘垂詢。」
皇后這回是志得意滿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口鳥氣憋了那麼久,總算可以好好發泄一回,臉上便滿含了勝利者的微笑。
同樣的位分,分屬左右,常讓人拿來作比較,二十多年從無勝績,這是何等的憋屈!先皇后大行后,左昭儀一人獨攬宮務,每回給她分派月例用度,竟然和三夫人無異。這些年來她一直隱忍,這宮廷局勢多變,太過拔尖了,總有一天要被剷除的。果然,該封后的時候左昭儀一敗塗地,后冠落到了她頭上。後來又打算指著兒子翻身,結果出了這樣的事兒,不管是不是局,鳳雛宮那位算是徹底完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自己呢,吹虧在沒兒子上,不過再等一程子,兒子無論如何都會有的。
皇后閑適地坐在南炕上,一手搭著紫檀炕桌,一手捏著精巧的銀匙,舀糖蒸酥酪吃,「讓她們給棗兒去了核,剁得碎碎的加進去,好克化,味道也比先前妙。你吃呀,姑娘在外奔波,少不得受寒,多吃些棗兒有好處。」
星河托著荷葉盞謝恩,縱然不喜歡,也得領人家這份情。
皇后在深宮,外頭的耳目暫且沒有那麼靈便,剛從星河這裡得知暇齡的死訊,細細打聽經過之餘,竟還能吃得下去東西。
「這位大公主,往常也是受慣了恩遇的。當初和延齡她們一塊兒學女紅,旁的公主都老實,怕做得不好叫師傅訓斥,只有她,不歡喜了敢反過來罵師傅。過節那陣兒皇上查驗課業,她應付不了,讓宮女幫著綉,誰敢說她一句不是?」言罷復抿唇一笑,「倒不是編排死人,我只說慈母多敗兒,要是左昭儀那陣子就嚴加管教,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說得雖謙和,裡頭未必沒有牆倒眾人推的嫌疑。問問這位惠皇后的意思,這會兒拍案大喊一聲「你也有今天」,恐怕才遂她的心意。星河只管說順風話,酥酪甜得起膩,到底還是放下了,掖著兩手道:「左昭儀這回自身都難保,暇齡公主自盡后,下一個便輪著她了,一切還得娘娘做主。」
正說著,宮人立在廊下回稟掖庭令來了。皇後放下甜盞站起身,撫了撫裙門扭頭沖她一笑,「還是咱們過鳳雛宮吧,我怕左昭儀腿軟,走不得道兒。」
星河應是,這時候不該她沖在前頭,只挨在一邊做個陪襯就行了。掖庭令是個話多的,見了她不住寒暄,問那個被霍焰收養的孩子好不好,星河答得三心二意,「那次之後我沒去過國公府,這程子怪忙的,也不知那孩子怎麼樣。昨兒遇見樞密使順嘴一問,說挺好。」
掖庭令抱著袖子晃腦袋,「可憐見兒的,也算他命好,否則給賣到外邦去,誰知道會不會叫那些野人當菜吃嘍……」
說話兒進了鳳雛宮,可是以前那樣祥和精緻的宮室已經不見了,進門便是滿地狼藉。披頭散髮的左昭儀抱著枕頭席地而坐,語不成調地喃喃著:「我的暇齡……我的女兒……」
皇后看了星河和掖庭令一眼,「這是怎麼了?」
掖庭令說:「別不是瘋了吧!」一面上前問話,「娘娘,您哪兒不舒坦呢?皇上有旨意給您,您得接旨啊。」
可是她置若罔聞,連視線都沒調過來一下。
面對一個瘋了的人,新仇舊恨都報不了了,皇後有些敗興,原本還想見識一下這位昭儀娘娘喪家犬般的落魄,現如今她連人都認不得了,再多的失態都不能令人解恨了。皇后輕輕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不拘那些俗禮了吧。皇上的旨意是怎麼說的,照著上意承辦就是了。」語畢愁苦著臉道,「終歸姐妹一場,我不忍心瞧,宿大人和仇大人看著辦吧,我就先回了。」
星河和掖庭令長揖送走了惠后,轉頭看時,左昭儀眼裡分明滿含了淚。那眼神是清醒的,不過不肯在死對頭面前示弱,寧願裝瘋,也不願意挺腰子讓她往臉上啐唾沫。
掖庭令和星河交換了眼色,「娘娘……」
左昭儀站起身,抿了抿髮,理了理裙裾,「上意如何?賜死么?」
星河猶豫了下,說是。
她笑起來,「我十七歲進少陽院,整整二十五年,隨王伴駕享盡榮華,今天固然一死,這輩子也沒什麼可惜的。我只是覺得不甘,受了這樣的冤枉,女兒不明不白先走了一步,兒子遠在千里之外,連娘和妹妹的死訊都不能及時得知。霍青主……這招釜底抽薪果然是高,我要是早知今日落得這樣窘境,當初就應該先下手為強。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晚了……」緩緩轉過頭來,看著這個心狠手辣的女官,嘲訕一笑道,「宿星河,別以為現在倒戈,太子就能放過你們宿家。他暫且不動你們,不過是為搏一個寬宏的好名聲。宿寓今當過日講的總師傅,太子欺師滅祖,說出來總歸不好聽么。等著瞧,等他登基,他會一個一個收拾你們,到時候你們宿家還不如咱們呢,你信么?」
掖庭令像聽見了了不得的大新聞,直勾勾看著星河。太監就是事兒多!
星河原本還忐忑,但在聽了她的這些話后,反而平靜下來了。轉身微微一頷首,後面端著金屑酒的宮監上前來,杯盞還是華美的杯盞,裡頭的酒,泛出了沉沉光暈,如同繚綾般絢爛。
星河依舊恭敬,但話卻說得入骨,「這就不勞娘娘費心了,將來太子如何處置宿家,都是后話。臣只知道娘娘對下並不和煦,倘或娘娘有機會高坐鳳椅,宿家恐怕敗落得更快,臣說得對么?」
左昭儀臉上的肉絲兒猛地一抽,她膽敢直言頂撞她,然而自己卻再也指派不動任何人來掌她的嘴了。
年世寬從門后露出了半張哭笑不得的臉,這種奴才,樹倒猢猻散時,連屍都沒法替她收。左昭儀輕蔑地轉過了臉,伸手拿托盤上的酒盞,也許多少還是有些懼意的,可尊嚴不容她卻步。她的臉白得發涼,默然凝視了良久,最後橫下心,仰脖一飲而盡——杯子從她手裡脫落下來,撞擊青磚發出一聲輕響。她轉過身,從容坐上南炕,在一片日光下,戴上了她的鏤金菱花翡翠護甲。
狸奴跳上來,還如往常一樣盤身卧在她腿上。她低頭,一下一下慢慢撫摸它,走到末路上,只有畜生對她不離不棄。
毒發作的時候,疼得冷汗淋漓,她依然咬牙坐得筆直。星河最後不忍看了,和掖庭令交代一聲,匆匆走出了鳳雛宮。
站在大太陽底下,還是會覺得徹骨寒冷,這皇宮大內就是這樣,看著花團錦簇,其實輝煌與冷燼僅一線之隔。她這回弄垮了左昭儀這一支,簡郡王回來不知會怎麼樣,說不定會生吃了宿家。接下去她還得想轍禍害他,她自暴自棄地想。打蛇不死後患無窮,生了反心的奴才,不一口氣滅了舊主,終日都不會安心。
腿里好像沒力氣了,她背靠宮牆緩了緩。如果說生死,控戎司里看慣了,有什麼了不得。可是左昭儀母女的下場,讓她徒然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來——宮裡的女人,性命都系在一人身上,哪天叫你去死,不過一杯酒的工夫而已。太子說要和別的女人生孩子么……她顛來倒去一直在想,可能他先前說過看上的姑娘那裡有了新進展。因為政敵掃清后,他就可以許人家穩固的地位,這麼看來用不了多久,東宮就該進人口了。
也好,人家未必容得下她,出宮求太子不成,換個人來求,沒有不答應的。到時候她就找霍焰去,問問他願不願意收留她,她去給他當填房,如果他不怕惹上宿家那一身騷的話。
說真的,她的出路並不多,倘或能把敏郡王扶上位,將來攝個政,養兩個面首,日子倒也愜意。
不行、不行……兩個似乎太少,至少三五個,天天翻牌子,非得弄個夠本兒。她邊走邊胡思亂想,想得精神渙散,摸了摸發燙的前額,四肢無力,別不是要生病了吧!
強撐著回到東宮,鑽進配殿眯瞪了一會兒,醒來后想起暇齡公主的屍首還在控戎司放著,忙一個打挺翻身而起,火急火燎趕回了衙門。進了堂室發現空空如也,問江城子,江城子說:「太子爺打發內府的人,把公主給收殮了。這公主也怪可憐的,身上擔著罪名,不能再照帝王家的派頭辦事了。悄沒聲兒的裝裹起來,也入不了祖墳,可能隨便找個地兒就埋了。」
公主園肯定是入不了的了,但終究出身尊貴,也不至於隨意發送,皇家的臉面還是要顧全的。
可是後來打聽明白了,太子真是個損到家的人,他說公主入不了皇陵沒關係,本來就下降了高家,應該入高家祖墳。於是收拾收拾塞進了高駙馬的墳圈子裡,活著不對付的夫妻,死後竟然合葬了,要是暇齡公主能說話,大概會氣得吐血三升吧。
星河在樞密院衙門蹭了一頓飯,咬著窩頭說:「不合規矩吧!」
霍焰說沒什麼不合的,「公主是高家的媳婦,駙馬沒有休妻,公主死後當然要和他合葬。」
其實她是覺得,讓公主和高知崖合葬,更合公主的心意。畢竟公主喜歡的是他,兩個人又都死得悲凄,到那頭作伴也不錯。
「高仰山就不悲凄嗎?再說也沒有嫂子和小叔子合葬的道理……」
霍焰話音才落,門外就有人接了口,「可不是嗎。」一腳邁進門檻,流雲暗紋的圓領袍外罩著玄色紗衣,襯得來人意氣風發,眉眼蔚然。一面笑著,一面向霍焰拱手,「朝里天天相見,總沒有機會說上話,七叔這一向可好?」
霍焰忙離座起來迎接,輩分事小,首先君臣之禮是不可廢的。震袖長揖,「殿下駕臨,有失遠迎了。」
太子笑著抬了抬手,「不在朝里,沒那麼多講究,七叔免禮。」
所謂的七叔,裡頭關係兜兜轉轉,說起來也繞得慌。大抵是太子的曾祖父和霍焰的祖父是兄弟,到了皇帝這輩關係已經遠了。反正大胤王朝姓霍的人人有官做,霍焰又襲了他父親的爵,再加上軍功,他算上一輩里最有實權的宗室。
太子扭頭,看了看對他的造訪驚得合不攏來的星河,她叼著窩頭的樣子真是滿臉蠢相。他皺著眉說:「怎麼的,御菜不夠你吃的,隔著衙門你也能蹭飯?」
她打了噎,噎得直伸脖子。忙倒水順了順,站起來道:「臣是有事兒上樞密院來,正好走在飯點兒上,霍大人請我用口便飯……」沖霍焰擠擠眼,「霍大人您說是不是?」
霍焰被弄得尷尬,點了點頭忙說是。引他落座,料他不是為捉拿星河而來的,趨身問:「殿下此來是有公務么?」
太子一笑道:「也不是什麼公務,」隨手沖星河指了指,「主要是來找她。另外還有一件事想託付七叔。」
霍焰說是,「殿下請講。」
太子一點也沒有想要掩飾的打算,直言道:「北邊的戰事還算順利,青鸞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班師回朝。宮裡出了這麼多的事兒,我料他回來不肯善罷甘休。大胤京畿內外的駐防目前還由樞密院調度,萬一他有心執掌兵權,請七叔給他小鞋穿,以免社稷動蕩,又生出其他麻煩來。」
星河聽得一頭汗,再看霍焰,他大概也被他的單刀直入弄得找不著北了,那張正氣的臉上隱約透出了一點迷茫,但依舊拱手,「請殿下放心,臣為社稷肝腦塗地。」
太子說甚好,轉頭吩咐星河:「我來的路上看中一匹緞子,不知道做成褲子好不好看。時候還早,你陪我過去看看。」說罷沖霍焰拱手,「咱們就不打攪了,七叔請留步。」
星河本想揮個手道別的,結果被他往腋下一夾,連拖帶拽弄出了樞密院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