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橋路近

藍橋路近

「宿大人今年多大了?」

星河微欠了欠身,「回娘娘話,臣今年二十二了。」

昭儀長長哦了聲,「二十二……年歲是不小啦。」

像外頭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歲就要談婚論嫁,二十二還沒出門的,多半是砸在手裡了。但宮中不一樣,這地方女官的年紀大多會被忽略,通常入宮滿十五年,只要上頭沒有特意發話讓留,繼續司職之餘,還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儀對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見面的次數不算多,卻每回都要打聽一下。許是女人天生對這種事感興趣,也可能是聽說了什麼風言風語,連手爐都不焐了,擱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語還休地看著她。

星河被看得發毛,心裡還是有成算的,在這類人面前不能太老實,越老實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麼示下?」

昭儀說沒什麼,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後兩手交疊按在膝頭,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探進一片光帶里,邊緣細微的波浪紋,看上去有種崢嶸的嶙峋。

「宮裡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話也多,雞一嘴鴨一嘴,越傳越不成個體統……我聽說,太子爺不願意親近跟前幾個女官,倒是對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點了一下,當然是點到即止,說完了解圍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兒嘛,誰不願意攀高枝兒,那可是太子爺……但宿大人別忘了,郡王府和你們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間的些些小意兒斷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來,「娘娘的教誨,臣絕不敢忘。太子爺有時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違抗。可正因這個,更叫臣明白,臣這樣的人,在太子眼裡玩意兒似的。誰願意當玩意兒呢,請娘娘明斷。」

昭儀的笑容從那種含蓄的、透著深意的揣測,轉而變成了一種大愛無疆式的圓融。

「我知道你心氣兒高,想當初你家老太爺啊,那可是個寧折不彎的好官。後來可惜了……」復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宮裡的女人,但凡出挑些個,都是這樣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這脾氣,也真是狗啃月亮。先頭指了婚的那個死了,轉年再聘一個就是了,任是感情深,總不能一輩子不娶,你說是吧?」

星河諾諾稱是,關於這個她也想不明白。當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但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殞,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應當,可兩個人連面都沒見過幾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說不過去了。

左昭儀自然不是真的關心太子婚配問題,要依著她,太子爺一輩子不娶才好呢。原還猜測,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間真有了情,轉念一想又說不通,主子要個把女人還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雞摸狗小來小往,哪兒來那麼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暫且摸不透,她也懶得費那神。看看時辰鍾,差不多了,「說了這半天話,沒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給主子辦差。」她輕飄飄打了回票,因為給鳥餵食兒的時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鍋出來,想想這宮裡,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沒人覺得她是清白的了。

對插著袖子走在夾道里,太陽不怎麼耀眼,但袖口的金絲綉線曬久了,觸上去也發燙。深深嘆口氣,白霧茫茫在眼前鋪陳開,霧氣消散了,那紅牆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還如她初進宮時一樣濃麗冷漠。

左昭儀提到她祖父,那是臉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腦子裡的人。瘦高的小老頭,府上養了個躺著比站著高的先生。平時沒什麼大愛好,閑了喝喝小酒、下下圍棋,年紀再大點兒,含飴弄孫,連應酬都極少。可就是這樣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個月大獄。後來接出來,自己和自己較勁兒,沒過多久就謝世了。

伴君如伴虎,這句老古話真是千年萬世都不過時。就像現在的情境,太陽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這牆根兒,陰影底下又冷又濁。

祖父那時候任京兆尹,斷的全是皇城裡的案子,一輩子剛正又審慎,口碑也極好。他別號慎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齋公,直到今天,當初打過交道的老人兒提起他,還直豎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撿起一塊磚砸進人堆里,十個有八個和皇上沾親。京里的案子不好斷,光照律法辦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時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誰生,要誰死,你心裡得有譜兒。萬一時運不濟,上意偏頗了,宮裡的主子下不來台,那窟窿由誰來填?當然是你。

慎齋公就是給填了窟窿,出獄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勞」,並非翻案。但事實如何,皇上心裡有數,因此給他的兒孫們一再加官。他們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繼續活著,不能記仇,還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蕩。

星河嘲諷地一笑,連她這個官,也是踩在慎齋公的肩頭上得來的。本來不需要優恤,優恤到最後一家子和簡平郡王牽扯不清。左昭儀的那句「好好給主子辦差」,主子並非指太子,是指簡平郡王。

聽主子的話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點都不想當奴才。進入控戎司后逐漸嘗到了甜頭,權力那東西,沾染了會上癮。原先還只是在文書上轉圈子,一旦拿住實權,大展拳腳的時候才真正來臨。

抬眼看日頭,已然散朝了,她加緊步子趕回東宮,過嘉德門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兩旁,宮門都有站班的侍衛,一個個甲胄加身,威風凜凜的模樣。通常宮女不許從這裡進出,女官卻沒有限制。星河不屬於這兩個機構,但常跟在太子身邊,同舍人、贊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見一位司直郎,問太子爺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兒不痛快啦,剛才發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腳,這會兒回麗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從何而起,又不好多問,心裡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趕向了麗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頭看,德全抱著拂塵,眯覷著眼睛在滴水下鵠立。見她來什麼都沒說,容長臉兒都快拉到肚臍眼了。伸出一根手指頭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上頭的脾氣喜怒無常,這是當權者的通病,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連揉都不敢當著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進殿里,殿宇深深,門窗都開著,陽光在金磚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里滿室靜謐,幾個侍立的宮女垂著頭,連喘氣都加著小心。往西邊去,西暖閣里有太子的書房,星河拿眼睛詢問垂簾外站班的司門,她微微頷首,替她打起了軟簾。

炮仗要炸,得有個點引線的人,誰沾上誰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著頭皮進去,瞥見窗前一片鴉青色的袍角,也沒敢細看,掖著手向上回稟:「臣從鳳雛宮回來了,昭儀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頭很好,臣特來向主子復命。」

窗前的人沒言聲,依舊靜靜立在那裡。星河微抬起眼,觸目所及的步步錦隔窗前,細小的微塵在光線里上下浮動,有種如夢般的惆悵。

「主子……」等不來示下,她壯膽叫了聲,「要沒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話很簡短,「別忙。」

地上鋪著上好的芙蓉寶相栽絨毯,腳踩上去如在雲端。太子負手踱步,袍角帶起一片清幽,和爐里正燃的白梅勾纏,調和出澹遠的香氣。

「我今兒聽人念了一首詩。」金玉般的聲線總有一股涼薄的味道,不緊不慢地低吟,「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①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萬般人事須朦朧,駁也無用,議也無用。」

星河訝然抬起眼來,「主子從哪裡聽來的?」

「從哪裡聽來的?外頭都傳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驚的不是旁的,是這詩里透出來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這王朝鼎盛,京官盡忠遠不夠,那些外放兩江的,督察鹽政錢糧的,短了哪頭,朝廷都受掣肘。」

星河心頭怔忡,俯身道:「主子別著急,臣即刻傳令控戎司嚴查,必定從根兒上把人掏挖出來。」

「不單挖人,皇上有令,諸章京的家底行藏,也一應要查。」

這倒難辦了,她斟酌了下,遲疑道:「是明著來還是暗著來?暗著來,要查清恐怕很難……」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明著來也未必查得清,依我的意思,外放官員是重中之重,拔出蘿蔔帶出泥,那些冰敬炭敬的去處自然就有下落了。可這朝廷也像池塘,水至清則無魚,查起來手指頭得虛虛攏著,嚴絲合縫必定全軍覆沒。拽出一兩個做筏子,殺雞儆猴就是了。告訴南玉書,別鬧得人心惶惶,立政殿的旨意是叫暗訪,要是弄得滿城風雨,皇上跟前不好交代。」

星河忙應個是,「我這就去傳話。」

可是剛退後半步,太子又擰起了眉頭,「我話還沒說完。」

沒說完自然是要接著聽的,她退回來肅立,垂著手低著頭,很像他在皇父面前恭聆聖訓的模樣。

太子在南炕上坐了下來,「今兒皇上又提起選立太子妃的事了,你說怎麼辦?」

這話問得很稀奇,她怎麼知道怎麼辦!她還在琢磨控戎司這次承辦的差事,便一板一眼照著章程回話:「主子可能不愛聽……萬歲爺盼著您成家立室的心,天下父母都有。您確實到了年紀了,又是儲君,早早開枝散葉,於社稷是個交代。」

他似乎也覺得有道理,盤弄著手串喃喃:「男人家房裡空空,是不成話……」

她溫順地點頭,「莫說皇子,就是朝中大員家的公子,也沒有拖著不成家的道理。您這樣,皇上心裡頭著急,有些話不好直說……」

他嗯了聲,「比方呢?」

「比方憂心您有龍陽之好。」

「這個不打緊,反正你我的傳聞闔宮都知道。」

星河臉上一陣青白交錯,「其實那些還不是頂要緊的,要緊的是主子得有后。子嗣於帝王家來說是命脈,您的身份非同一般,皇上對您寄予厚望。」

她自覺這話滴水不漏,說實在的她也期盼著太子能早早迎娶一位太子妃,這樣他莫名其妙想拆她的頭時,至少有些顧忌。誰知太子臉上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好聲好氣對她說:「所以我已經應准了皇父,哪天宿大人肚子有了動靜,會立時打發人上御前回話。估摸用不了多久了,請皇父等著我的好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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婀娜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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