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紅亂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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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交易,難免會有犧牲。
你希望得到什麼,你盼著過怎樣的生活?現在的蟄伏,是在為以後的幸福鋪路,這麼想來,就沒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武德殿的太陽暖暖的,照在身上和太子東宮一樣。茵陳以前三飽一倒,現在也差不多。剛來那會兒,因為她那可笑且丟人的經歷,被信王跟前的人瞧不起。上了太子的床又給擠兌下來了,灰溜溜的,可見這姑娘不招人待見。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裡有權有勢,沒有一個人敢明著笑話她,連他們正經主子都巴結她呢。後來花朝那天出了那件事,她現在在武德殿的地位,終於和星河在東宮的地位相當。
原來要爬得高,就得委屈自己,只是好可惜,這地位並不是她想要的。不過那天和星河的約定,算是達成了共識,為了這個目的繼續紮根在武德殿,雖然非她所願,但為了將來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坐在南炕上,兩隻腳伸進一片光帶里。炕桌上的博山爐剛投進香餅,絲絲縷縷的青煙從爐頂的孔洞里升騰起來,她拿手指撥了撥面前的迦南佛珠,本來想定定神的,無奈她與佛無緣,總靜不下心來。
武德殿離立政殿很近,中間只隔一所大吉殿。西邊的隨牆門開著,可以直通立政殿,這三殿本就在一條直線上,所以信王所謂的不隨聖駕而居,其實不過多了兩道宮牆而已。皇帝很疼愛這個小兒子,給了太子以外最高的爵位。恭皇後去世之後,幼子無依,也是他親自帶在身邊教養。只不過皇帝機務忙,生活瑣碎上沒有那麼面面俱到,這時便由左昭儀代為料理。信王因此沒少吃暗虧,但恨左昭儀應當,憎恨皇帝,未免太不講道理了。
一個人該有多狠心,才能對養大自己的父親下狠手,想起來真叫人不寒而慄。
年後驟起的那場軒然大波發生前,她恰好進了武德殿。信王大概還沒習慣跟前有貼身女官的日子,有些要緊的東西沒有藏好,被她發現了。茵陳這人呢,大事小情上都糊裡糊塗,唯有一點值得驕傲——她六歲就認得上百種藥材,不管是原樣的,還是切成了片的。
第二天立政殿里發生了暇齡公主往藥罐子里加附子的事兒,她得知了消息,心頭茫茫一片。只是琢磨這兄弟倆雖然同樣不招人喜歡,但比起陰毒的信王,太子還是略微強了那麼一丁點。
其實她知道,他們把她送到武德殿,就是想把她配給信王。結果到頭來信王竟是這樣的人,敢情太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她本來就不怎麼待見信王,後來又見識了他的不擇手段,這會兒看見他就想吐,回到武德殿,僅僅只為遵守和星河姐的那個約定。
忍辱負重,茵陳覺得自己現在頗能體會這個詞兒的含義。她得繼續做戲,還得不讓信王看出來。從來女人都是嫁雞隨雞的,所以她也學一學別人的認命,信王自然就信任她了。
他從宮門上進來,先是朝南窗上看了一眼。兩個人視線相接,各自都有些尷尬。上回花朝之後,她在他坦里躲了幾天,今天是事後頭一天回來當值,信王的眼裡有快樂的光,在他看來她是已經屈服了。
本來就是,女人的小脾氣,鬧了兩天就該消停。畢竟木已成舟了,往後他才是她仰息寄生的天。不過哄還是得哄的,不光因她的家世,也因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她沒迎出來,他只好進配殿。叫了她一聲,她才扭捏下炕,屈腿向他肅了肅。
信王年輕白凈的臉上蔓延起了笑意,輕聲問她:「身上還好么?」
茵陳的心在打顫,如果可以,這會兒就想拿刀結果了他。可是不能,她身後還有整個上官家,再多的恨意,時機不到,只能忍著。
她垂下眼,點了點頭,所有的不甘都很好地掩藏起來,看著倒像是姑娘的羞赧。
「讓我瞧瞧。」他伸手來拽她的腕子,不等她答應就撩起她的衣袖。她心裡怕,瑟縮著,最後還是咬緊牙關,沒有把手抽回來。
指尖在凝脂一樣的皮膚上揉搓,那晚的淤痕逐漸消退,只餘一點淡淡的黃影,他邊揉邊道:「是我過於急進,弄傷了你,今天向你賠罪,請你原諒我。那天喝了點酒,又遇上那麼多事兒,所以……」
茵陳道:「王爺別說了,我本來就是女官,您哥哥瞧不上我,才把我打發到您這兒來的。」
聽聽這話,話里不無幽怨。對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侍奉枕席卻被趕出來,更叫人沒面子的了。尋常女官都知道臉上掛不住,她是嬌養的將軍府小姐,她的自尊心應當比旁人強千萬倍。
信王笑了笑,輕輕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二哥眼裡只有宿星河,你應該慶幸離開了東宮,否則只會受更多的屈辱。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待你,那天的事對你造成的傷害,也讓我以後慢慢補償你。你瞧事已至此了,倘或你答應,我過兩天就面稟皇父,請他為咱們賜婚。外頭信王府也在建造,你要是願意,得閑也可以過去瞧瞧。」
茵陳茫然抬起眼來,「信王府?咱們要出宮了么?」
他有些惆悵地點頭,「最後留在宮裡的,只有太子。我年紀小的時候還有一席之地,現在大了,再在這裡不合規矩,必須開牙建府。」
茵陳很不舍的模樣,有意試探他,「可是我才剛習慣這裡的生活,這麼快又要挪地方……」
他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暫時離開罷了,將來說不定還能回來的。」
瞧瞧,這就是堂而皇之的野心。一個連父親的生死都能利用的人,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有時候想想太子也艱難,人嫌狗不待見的,除了皇帝堅定不移地抬舉他,一母同胞都在算計他。男人間的勾心鬥角,和女人間不一樣,女人傷筋動骨的不多,男人每戰卻必要見血。
接下來的幾天,茵陳忍著噁心同他親熱,雖沒有再做那樣的事兒,但耳鬢廝磨也不少。他開始逐漸信任她,總歸有過那種關係,在他看來她是沒有退路了,不幫襯自己的男人,難道胳膊肘還往外拐嗎?
立政殿里這程子倒有了笑聲,武舉的春闈快要到了。大胤文武會試定在春夏之交,武舉除了前兩天,每天三場的生員選拔,剩下的最後一天,作宗室子弟騎射考核之用。
離春闈還有七天。
傍晚時分,一個高個兒太監疾步從武德門上進來,茵陳那時正掌燈,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太監把一方蓋著罩布的大紅漆盤呈上來,垂手向信王復命:「才收進尚衣局的,沒有漿洗過。」
信王頷首,探手要掀那蓋布,太監笑著阻止了,說:「王爺且慢,沾上了您的味兒就不好了。大件的東西實在不好動,每日收庫都有記檔,魏姑姑這人揪細,萬一鬧起來,奴才吃罪不起。只有貼身的小件兒,庫房裡有盈餘的,隨意往上一添,能夠糊弄過去。」
茵陳聽得心裡發毛,因為牽扯上了尚衣局和魏姑姑,她知道必定和東宮有關。這麼看來,信王怕是又要出幺蛾子了。她手裡照舊忙她的,拔長了耳朵貼在落地罩后的帷幔上細聽,聽見信王把那個太監打發走了,又招跟前總管來。說青鎖門下鑰前,把東西給夕郎①送去,讓他帶出宮。後頭又要再吩咐什麼,御前派了小太監來,說萬歲爺胸悶氣短得厲害,請王爺即刻過去瞧瞧。
信王匆匆便出門了,茵陳扒開帷幔看,總管以為殿里沒人,放心站在東邊廊下分派入夜的差事。她躡著手腳過去,漆盤還在案上擺著,她順了順氣兒,掀開蓋布看,是一件杭緞的裡衣。先前尚衣局的人說才從東宮收來的,沒有漿洗過,看來是太子的東西。不讓信王沾染,怕留下他的味兒,他們越避忌的,越讓她覺得當從此處下手。
看看天色,離青鎖門下鑰只有一炷香的工夫,要快。
她回身進內寢,打開螺鈿櫃,翻找出了信王的裡衣。好在王爺和太子在規制上差了一截子,如果要專等尚衣局送換洗衣裳來,那就麻煩了。
男人貼身的裡衣,基本沒有什麼分別,一樣的材質和款兒,即使調換了也沒人分辨得清。她看準了總管暫且不會進來,把漆盤上的東西換了,再蓋上蓋布,悄沒聲兒地潛回了內寢。也就是前後腳的工夫,總管領人進了前殿,把漆盤上的裡衣包進包袱,交給一個太監帶了出去。茵陳透過半開的檻窗朝外看,直到那太監出了武德門,她才鬆了口氣。
低頭嗅嗅手上的裡衣,其實也沒什麼味道,不過想起太子那人,連衣裳也不待見,厭棄地疊好,塞進了螺鈿櫃里。
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故,她不知道。第二天趁著信王去官署的當口,她上東宮給星河留了封信,把昨天的來龍去脈都寫在信里,讓德全親手轉交星河。
星河晚上下值回宮,德全把信遞給了她,「那耗子爪,神神叨叨不知又想幹什麼。」
星河查驗了封口的青泥,都是完好的,也沒多言,舉步往值房去了。
從頭到尾通讀一遍,讀出了滿心的驚惶。坐在窗下定神,太子還不回來,她等不及了,起身便往隨牆門上去。
自夾道往北,過了內坊就是東宮尚衣局。這時天將要黑了,她獨自挑著羊角燈疾行,各道門禁陸續開始落鎖,唯有尚衣局至東宮的這條路上,石亭子里點起了燈,錯落的光點,像起伏的浪。
她邁進尚衣局的門檻時,裡頭各處宮人正忙著織補熨燙,見她出現都無措地站了起來。
魏姑姑已經預備好了太子的朝服,剛轉身要出門,咦了一聲道:「宿大人怎麼來了?」
星河讓她借一步說話,於是進了她的值房,把來意說明了,讓她查驗昨天東宮歸檔的裡衣。魏姑姑慌起來,「按理不會錯的,主子用過的物件大到朝冠,小到香囊,入庫時一樣一樣都要檢點……」
星河示意她別嚷,「不論是與不是,都別聲張。你先沉住氣,親自把庫存清點一遍,等查完了咱們再做計較。」
魏姑姑哆哆嗦嗦去了,她留在值房聽信兒。原本裡衣至多不過幾十套,翻找起來也不費事,等了兩盞茶工夫魏姑姑回來了,白著臉說的確少了一件中衣,「怎麼辦呢,這要是出了差池,咱們的人頭就得落地。都是奴才們辦事不力……這回是沒轍了,往上報吧,先把東西找回來要緊。那是主子的貼身衣物,要是叫人偷去弄什麼魘勝之術,那奴才一門的腦袋還不夠砍的。」
魏姑姑亂成了一團麻,一頭說,一頭幾乎要站不住了。尚衣局這回罪過是不小,大肆追查也不是不行,但茵陳那頭只怕不好交代。
橫豎已經偷梁換柱,將來出什麼事兒都是業報,怨不得別人。
青鎖門上的夕郎……她吩咐魏姑姑一切如常,把事兒爛在肚子里。自己從青鎖門上出來直奔北門,那裡的戍衛已經換成她的人,點了千戶和幾名衛士,上馬入城,連夜尋訪夕郎的宅邸。
白天人多眼雜,晚上反而好行事。控戎司別說找一個人,就是北京城裡的耗子,隨便拎起一隻來,也知道公母。
夕郎的住處很快就找到了,番子上前敲門,門房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一腳踹翻在地。
控戎司的官袍是最好的通行證,一行人長驅直入,但行動卻是悄無聲息的。進了堂室,星河在上首坐定,已經入寢的夕郎才衣衫不整出來迎接,結結巴巴說:「不知……不知錦衣使大駕光臨,所……所為何事。」
燭火下的女官笠帽壓得很低,不見眉眼,只見一張檀口紅得悍然。她說:「桂大人不用怕,本官深夜登門,不過有樁事想請教。」
這是先禮後兵,桂如蘭出入宮門多年,深知道這個道理。他抖抖索索道:「不敢不敢,宿大人有話只管問,桂某定然知無不言。」
「好。」那單寒的聲線像薄薄的刀片,削過人耳畔,「本官沒有別的要問,只問桂大人一句,武德殿送出來的東西,你交給了誰。桂大人,想明白了再回話,本官得到答案立馬就走,絕不在貴府多留一刻。」
控戎司登門,比閻王登門好不了多少,這樣的瘟神,當然是越快送走越好。桂如蘭急得鬢角濡濕,他說:「下官並沒有……」
話還沒說完,千戶噌地抽出雁翎刀,抵在了他夫人的脖子上,「桂大人可能記不清了,沒關係,再好好想想。」
桂夫人白凈的肉皮兒被那刀鋒一蹭,漸漸滲出血來。她大氣兒不敢喘,嗚咽著叫當家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笠帽的帽沿緩緩抬起來,露出一張姣好的臉,臉上笑意盈盈,曼聲道:「您看,您夫人比您懂事兒。這種時候命比人情金貴,別叫我問第二遍,無關緊要的東西,咱們也不能漏夜登門。」
桂如蘭渾身直哆嗦,「下……下官也不知道到底是給誰的,有人半道上接應……」
千戶揮刀便砍,一刀剮開了桂夫人的小腿肚。室內瞬間充斥了血腥味和桂夫人的哭喊,桂如蘭嚇得臉色慘白,身形一晃便跪倒下來。
星河冷笑:「前言不搭后語,真要是不知道,頭一句就不會抵賴。」
桂如蘭額頭冷汗淋漓而下,很快滴得青磚表面斑駁一片。文官嘛,見了血方寸就亂了,他沒有再掙扎,頹然道:「簡郡王……簡郡王的人把東西拿走了。」
答案有了,星河站起身來,寒聲道:「夫人受苦了,好好養著吧,不要聲張。明天桂大人照舊上值,今晚的事不許泄露半句,否則下回可不是小腿肚,后脖子就該離縫了。」
她說完揚長而去,身後的世界亂作一團,她什麼都聽不見,只聽見雁翎刀的刀把上宮鈴相擊,琅琅作響。
回到麗正殿時,太子正立在鸚鵡架前逗鳥兒。身上一襲天水碧的廣袖燕服,手裡捏著草棍兒,長長的頭髮隨意束著,一片芝蘭玉樹的清華氣象。聽見腳步聲回身望,「你回來了?上哪兒去了?」
她什麼也沒說,帶著滿身涼氣撲進他懷裡。太子一愣,不知道她究竟怎麼了,手卻自覺攬起她,笑著說:「一天沒見,就這麼想我?」
她忽然伸出兩手捧住他的臉,踮起腳尖來吻他,把太子吻得一頭霧水。當然了,美人索吻,這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兒。他扔了草棍兒緊緊摟住她,被她親得找不著北可不像話,太子何時何地都必須佔據上風,於是他反客為主,把她親得找不著北了。
只是一邊吻,一邊還琢磨,八成她是受了什麼刺激了,要不也不能這麼豪放。這女人,心裡該有多愛他啊,平時憋著,今天憋不住,打算一氣兒齁死他了。
反正吻得如狼似虎,差點沒把嘴給啃破。太子招架不住了,唉唉叫著,「等……等等,你今兒是怎麼了?難道想明白了,打算煮飯?我已經梳洗了,要不咱們進去……」
可是她卻抓住他的衣襟,強行抱著他。錦衣使官袍的一身綾羅繡花,蹭著他嬌貴的肉皮兒,又辣又麻。
她說:「您閉嘴,讓我摟一會兒。」
讓他閉嘴,這樣的態度,換做平時太子可是要生氣的。今天看在她這麼熱情的份上,就不和她計較了。
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撼了一下,「德全說你回宮后又出去了,是出什麼事兒了嗎?」
她覺得難以啟齒,如果告訴他信王想害他,他心裡會很難過吧!
「您等等,現在別問,讓我想想怎麼回稟您。」
是還沒組織好語言?太子有些納罕,「星河,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她仰起臉來,執拗地說:「您往後出門,身上帶著匕首好嗎?我那兒有把做工精美的,很襯您的身份,回頭給您拿來,您隨身攜帶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恐慌,看來事情不簡單。他沉默了下,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