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夫
第2章
冤孽秦鳳儀出得屋門,便見到自己院中那株冠蓋亭亭、花開似雪的大瓊花樹,一時不由有些愣神。揚州城瓊花最有名,想當年隋煬帝就為了看瓊花,把國都給看亡了,秦鳳儀的小院亦因此樹得用。可此時,再到了這株瓊花樹,秦鳳儀竟然有種似是而非的隔世之感。
沿著秦府繁綺富麗的雕花長廊,繞過自己瓊花院的小花園,經月洞門,風乍起,落了一肩細碎的櫻花瓣。這棵櫻樹許多年了,還是秦鳳儀小時候瞧見別人家養的好,死活非要,後來,秦家花大價錢給他買回家,植在月洞門畔。初時,秦鳳儀這院子叫櫻花院。不過,待他長到十一二歲,讀了一句「倚瓊花、東風日暮」便發了顛,硬叫他爹把瓊花禪寺的瓊花給他弄了來,然後,他這院子就改名了瓊花院。
這麼一瞅自己院里這兩棵樹,秦鳳儀不禁反醒,自己這有點兒喜新厭舊啊。
好在,這倆樹養得不錯。
秦鳳儀拍拍櫻樹有些皴老的樹皮,難得發了回感慨,可惜秦鳳儀文彩平平,不然,他非做兩首小酸詩以記心境不可。感慨一回,秦鳳儀抬腳去了柴房。
這一路,明明是自己家,卻又似隔了一層霧一般,彷彿看不真切。
秦鳳儀不禁拍自己腦門兒,想著,若是再想「夢」里那些事,非瘋了不可。
他定一定心神,問看守柴房的婆子,「人還在裡頭呢?」
那婆子一看就是廚下當差的,吃得一臉肥肉,很不叫秦鳳儀喜歡,婆子諂臉稟道,「在!在!這小蹄子傷了大爺,這都快一天了,我連口水都沒給她喝!」
秦鳳儀瞧著婆子那一幅邀功嘴臉,沒好氣,「滾吧!」
婆子見馬屁沒拍好,識趣的就要閃人,秦鳳儀喚住她,「先把門給老子打開!」
「是是!」婆子殷勤的開了門,這回不敢廢話了,俐落的滾了。
柴房連個窗子都沒有,光線黯淡,但就從那黯淡光線,也能瞧見小秀兒紅腫的麵皮上,那一雙恨意深重的眼睛。那模樣,要不是繩子捆的結實,非撲過來咬死秦鳳儀不可!
秦鳳儀蹲下同小秀兒說話,無辜道,「你成天跟你爹來給我家送菜,明明跟我有說有笑,誰知你不樂意啊。我要知道你不樂意,我是那用強的人嗎?」
「呸!」小秀兒大罵,「你不用強!你不用強!我怎麼進得你家的門!」臭不要臉的!
「那不是請你你不來嘛。」秦鳳儀擺擺手,他雖喜歡小秀兒了,那是覺著小秀兒可愛伶俐,他也沒想著叫人上吊啊。秦鳳儀可不想逼出人命,與小秀兒道,「你老實點兒,這就放你回去。」
小秀兒問,「可當真?」
「這還能有假。」秦鳳儀哄她道,「你想想,先時咱們多好啊,兄妹一般,是不是?哎,都是誤會。何況,我也沒得手,你還清白著哪。」
小秀兒聽這「淫棍」說清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只是,她是個心思伶俐的,好容易這「淫棍」肯放她,小秀兒自然是願意回家的。她當即便道,「那你趕緊放了我,我這一天一宿沒回家,我爹娘不知急成什麼樣。」
秦鳳儀過去給小秀兒解開繩子,看她手腕都勒得青紫,很有些心疼,剛憐惜的摸了兩把,就給小秀兒一巴掌拍開,小秀兒瞪秦鳳儀,「你再不老實,我可不客氣啦!」
秦鳳儀嘖嘖兩聲,「看你現今這豬頭樣,唉喲,你就是叫我不老實,我也沒興緻啦。行啦,我安排個轎子,送你回家去吧。」
小秀兒哼一聲,「你家的轎子,我可不敢坐。」自己氣哼哼的走了。
秦鳳儀不放心的喊一嗓子,「我可沒怎麼著你,你別想不開啊!」
小秀兒氣得,回一句,「便是你想不開,我也想得開!我且活著哪!」便扭噠扭噠的跑了。
秦鳳儀盯著小秀兒那小細腰小翹臀,以及扭噠扭噠的小模樣,不聯想到小秀兒的豬頭臉,只看後背身條兒,秦鳳儀摸摸下巴,想著自己的眼光還是可以噠。
不過,再想到「夢裡」那丟死人的死法,秦鳳儀立刻心中念佛,清心寡欲起來。
秦鳳儀把個小秀兒放走了,這委實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他親娘秦太太,也有些不大明白,私下問兒子,「你要實在喜歡那小蹄子,咱就花銀子買了來,不就是銀子么,咱家有的是。不過是教她些規矩罷了。」
秦鳳儀道,「我不喜歡了,娘你別提小秀兒,敗興。」
「成,成。」秦太太十分欣慰,笑道,「我兒子的眼光,總算是長進了,那丫頭有什麼好的,論相貌,及得上桃花?論服侍人,及得上梨花?你如今也大了,與其叫你在外尋思那些個沒調教的野貓,待你身子大安,我把桃花梨花開了臉,擱你屋裡,如何?」
要擱往日,秦鳳儀那簡直巴不得。這桃花梨花皆是她娘身邊有頭臉的大丫頭,桃花人如其名,杏眼桃腮,眉間三分艷光,很有些嬌媚。梨花則是清冷淡然,一身皮膚如雪似玉,舉止間那三分冷意,反比嬌媚的桃花更加勾人。
秦鳳儀早就相中這倆丫頭,先時跟他娘要過,因他年紀尚小,他娘沒答應。如今出了小秀兒這檔子事兒,秦太太已是想通了,外頭不知底理的女孩子,到底不如身邊兒的丫頭,溫柔可靠,會服侍人。他娘哪怕早說三天,秦鳳儀也不至於對小秀兒下手,要是不對小秀兒下手,秦鳳儀不能做了那「夢」,倘不是做了那「夢」,今兒他得歡天喜地的收下這倆丫頭。
所以,儘管秦鳳儀心下很是一陣蕩漾,最後仍是嚴肅了臉孔,「娘,梨花桃花要是到了年紀,該嫁人就嫁人吧。我都想好了,我如今也大了,得學著做些正經事,哪裡能總在丫頭身上下功夫。」
秦太太頓時一臉歡欣交加,摟著兒子直揉搓,歡喜的眼淚都掉下來了,「我的兒,我的兒……阿彌陀佛,菩薩開眼哪!我兒,我兒長大了!」
自家事自家知,自家兒子什麼德行,秦太太哪裡有不知道的。兒子突然之間變好了,知道上進了,秦太太覺著,這可真是菩薩開眼、祖墳冒青煙哪。
秦鳳儀可沒覺著如何,他「夢裡」那幾年,沒少拿這話糊弄老太太。如今大概是「夢外」頭一回說,瞧把老太太激動的。
秦鳳儀心下怪過意不去的,他「夢裡」死都死的極窩囊極不體面,可想想,爹娘就他這一根苗,他那樣年輕就有個好歹,爹娘往後的日子得怎麼過呢。一想到這裡,竟觸動了秦鳳儀為數不多的良心,秦鳳儀攬住他娘的肩,鄭重道,「娘你放心吧,等以後我有了大出息,叫你享大福。」
秦太太當晚同丈夫說起這事,念叨好幾回,直道,「咱們兒子是真的懂事了。」
秦老爺道,「要是能因此改了他那心性,倒是因禍得福了。」
「是啊。」秦太太笑,「兒子還說了,以後叫我享大福。」
秦老爺打趣,「唉喲,那你可有福了。」
秦太太道,「我想著,待兒子大安,帶兒子去棲靈寺燒燒香。這都是菩薩保佑啊!要不我說呢,男孩子,胡鬧就是小時候,這一長大,自然就懂事了。」
秦老爺笑,「是,是。多給寺里添些香油錢,請菩薩保佑咱兒子順順利利、平平安安才好。」
「這我曉得。」
因秦鳳儀突然開竅,暫時成了個正經人,秦家夫妻二人十分欣慰,說了些話,便心滿意足的睡下了。
秦鳳儀知道自己根本沒病,可有那許大夫開的湯藥,他娘每日必要看著他喝了葯才能安心的。秦鳳儀道,「許老頭兒也就糊弄糊弄娘你這樣的婦道人家,瞧瞧給我開的這葯,人蔘肉桂一樣不少,這哪裡是治病,這分明是訛咱家的錢!」
秦太太道,「這是什麼話,不要說人蔘肉桂,就是龍肝鳳膽,只要能醫好我兒,我都捨得花銀子去買。」拿帕子給兒子擦擦唇邊的葯汁,笑道,「你這幾天,氣色紅潤許多,可見許大夫這葯是好的。」
「哎,我是說我都好啦,娘你不是說去廟裡,咱們去廟裡拜菩薩吧。」秦鳳儀智慧不多,又因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兒稀奇,想著,要不要去問一問菩薩,興許菩薩知道呢。
「你可急什麼,總要請許大夫來再給你診一診,大夫說好,那才是好了呢。」
秦鳳儀不耐煩再喝那些苦死人的湯藥,道,「那趕緊把許老頭兒叫來啊。」
「你這孩子,待許大夫來家,可得敬重著些。許大夫是咱們揚州城的神醫。」秦太太正色肅容,完全忘了當日秦鳳儀死活不醒,她是怎麼抱怨人家許大夫的了。
「知道知道。」自從做了那「夢」,秦鳳儀決定要做個好人。
秦家親自打發管事派車去請,許大夫來得很快,就秦鳳儀如今元氣豐沛、精神飽滿的模樣,簡直不必號脈都曉得這小子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偏生秦太太一向把兒子擱心尖兒上的,必要許大夫親自診過,許大夫只得先請秦鳳儀坐了,再為他診脈。秦鳳儀斜眼瞥許大夫一眼,道,「我好了,啊。」話中還有幾分威脅之意,秦太太連忙道,「鳳儀,好好說話。」又跟人家許大夫賠不是,「這孩子,先時在家一直誇許大夫的葯好,喝了幾幅他這精神頭兒就大好了。還說要謝許大夫給開的葯,叫許大夫這樣的費心。偏生一見著你,就不會好好說了。男孩子,淘氣。」
許大夫嘴裡說著「無妨無妨」,笑眯眯著將手搭到秦鳳儀脈向上,卻是微一沉吟,「脈象微弦,大少爺近來,是不是時有些躁意?」
秦鳳儀兩眼一瞪,許大夫只作未知,秦太太已是一臉擔憂,「可不是么。晚上睡覺都要踢好幾回被子,略厚些的衣裳就穿不住。」
「這就對啦,約是心火未發。原本開的葯是補元氣的,如今暫停了那葯,開幾幅下火的,先吃一吃。飲食忌葷腥,清淡些日子才好。」
「誒,你這大夫會不會看啊!」秦鳳儀瞪眼,這什麼鳥大夫啊,他明明沒病!
秦太太沉臉喝止,「鳳儀,怎麼說話呢!」打發兒子出去自己玩兒,替兒子賠了不是,細問起兒子的病情。許大夫道,「就是心中噪意未除,故而有些喜怒無除。往時來,大少爺多乖巧懂禮的孩子,如今都是病鬧得,這性子就有些剎不住。」
「可不是么。我家鳳儀,最懂事不過。」
許大夫又開了五天的葯留下了。
秦鳳儀氣的,在家沒少嘀咕他娘被許大夫騙了。秦太太道,「你去打聽打聽,許家世代行醫,要說他家的葯不好,那就沒有好的了。」
而且,不知怎地,這回的葯格外苦。秦鳳儀雖不聰明,到底不是個傻子,琢磨一二,也琢磨出點兒門道。待第三次許大夫上門,秦鳳儀就「許大夫長、許大夫短」的,既親近又敬重。許大夫心下暗笑,想著這混世魔王倒也有些眼力,如此,許大夫方鄭重宣布:秦少爺雖還需小心保養,如今已是痊癒了。
吃夠了許大夫苦頭的秦鳳儀心說:這哪裡是個大夫,分明是個奸鬼!。